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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勇|我读老舍‖《不成问题的问题:老舍短篇小说精选》后记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版,首印15000册
老舍先生辞世五十周年似乎动静不小,比如微信朋友圈里,那几天就到处是关于他的旧文新作:自沉太平湖的传说,与赵清阁的情感往事,汪曾祺笔下的《老舍先生》,王友琴考证其“自沉”的文章……,读来都令人唏嘘。就是在这种气氛里,我挨个儿读起了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说。为什么要一挨一篇读?当然是为了编选这个小说集,但说起来,我与老舍的小说也算缘分不浅。
大概是1978年前后,我父亲订过一阵子《人民文学》。那时候我十四五岁,读小说如饥似渴,正是瞌睡找不到枕头的年纪;见这本杂志小说不少,自然是印堂发亮,两眼放光。有一次,发现那里面有篇《正红旗下》,立刻来了兴趣。我的兴趣其实与这个小说的题目有关:现实中,“红旗”我已见得多矣;意念里,又因老背毛主席诗词和《放歌虎头山》,脑袋一晃,就晃出了“红旗”句子——不是“红旗猎猎,飘扬在虎头山顶”,就是“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然而,瞅着“正红旗下”愣半天,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个句子怎么长成这样?“红旗”就“红旗”吧为什么还要“正”一下?“正”与“红旗”是什么关系?“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已成固定表达,这个作家胆敢破坏这种句式?我在这个题目前搜肠刮肚瞎琢磨,看能否突然开窍,拨云见日,无奈想破了脑袋,依然不得其法。既如此,那就读小说吧,小说里总会有交待吧。
这就是我阅读老舍小说的开端。许多年之后,我查出《正红旗下》连载于《人民文学》1979年3-5期。
后来念大学,学现代文学史,就正式读开老舍的小说了,但那时候我似乎只知道他有长篇小说。于是乎,在老师或教科书的指引下,我从图书馆抱回了《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甚至还溜达到《赵子曰》和《二马》那里,比别的同学走得更远。也真应景,读着他的小说,拍成电影的《骆驼祥子》忽然就上映了。大家伙儿呼啦啦涌向影院,回来之后,斯琴高娃演的虎妞就成了那个学期的话题。大概是那一阵子我迷上了《骆驼祥子》,课程结束时索性就以此写作业。我记得作业涉及这部小说的删改问题,于是又借回了《骆驼祥子》的不同版本。
再后来就把老舍放下了,好多年都没动过他的小说。
又一次读老舍应该是2001年。为了生计,读博期间我兼了一门现代文学史的课。讲这门课自然是绕不过去老舍的,便不得不在他那里用功。至2003年,导师童庆炳先生带着我等弟子与人民出版社合作,编写开了高中语文教材。教材有必修与选修之分,到选修课教材编写阶段,我主动请缨,独自承担起《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读》一书的编写。编教材可不是闹着玩的,选谁不选谁,得在脑袋里面反反复复过筛子。捋着那些名家名作的时候,老舍先生便笑眯眯地向我走来了。于是我借回《老舍文集》,翻阅他的短篇小说,挑来挑去,最终选定了《断魂枪》。
但即便如此,那一回我也没有通读他的短篇。又十多年后,才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需要珍惜。于是我先读电子版——在电脑上读,手机上瞧,kindle上看,后读纸版——干脆买回一套《老舍小说全集》,待七十多个短篇集中读完,已是昏天黑地,眼冒金星,故事和人物都开始串门了。
坦率地说,老舍的短篇小说并非篇篇都好,这与他一开始不拿短篇当回事有关,或者是许多稿子赶得急,他确实来不及仔细推敲(老舍把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命名为《赶集》,并在序中解释道:“这里的‘赶集’不是逢一四七或二五八到集上去卖两只鸡或买二斗米的意思,不是;这是说这本集子里的十几篇东西都是赶出来的。”)。但老舍毕竟是老舍,他的不少短篇写得还是相当有水准的。记得王朔指点江山那阵儿,他把鲁迅、老舍、金庸都“看”了一遍,损了一通。但我读《我看老舍》一文,觉得王朔还算笔下留情。当然,短篇中他只认《断魂枪》,其余觉得也就那么回事。这个话说得比较满,我怀疑他是否通读过老舍的全部短篇。
与长篇相比,老舍的短篇取材似更广泛:拉车的,耍拳的,卖艺的,当巡警的,做妓女的,想学康小八的,假洋鬼子,小媳妇,富太太,穷学生,小知识分子……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他们大都来自社会底层,挣扎在生计的边缘。老舍也写过济南、青岛、重庆的底层,但似乎只有写到北平城的底层时才心里踏实。一写到这个底层,他就来劲,就左右逢源笔下生风,场景惟妙惟肖,人物活灵活现。于是我就感叹,老北京人的起居、饮食、民俗、悲苦、乐儿或范儿,以及市井百态众生相到哪里找呢?老舍的小说里,《茶馆》里。
老舍很擅长写人物,常常是几笔下去,张三李四王麻子就活脱脱地站你面前了。我注意到,但凡重要人物出场,他往往要来几句肖像描写,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比如:“陈老先生的脸是红而开展,长眉长须还都很黑,头发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为上了年纪,眼皮下松松的搭拉着半圆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红的横纹,颇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宽,鼻孔向外撑着,身量高。手脚都很大;手扶着膝在那儿端坐,背还很直,好似座小山儿:庄严、硬朗、高傲。”(《新时代的旧悲剧》)这里描写出来的是陈老先生的威仪。有这个形象垫底,再往下看,就觉得老舍左一笔,右一刀,笔笔发力,刀刀见血,全是贴着人物写,围着人物转。例如,陈老先生应酬了一阵客人后,“又坐了一会儿,用大手连抹几把胡子,唧唧的咂了两下嘴,慢慢的立起来:‘不陪了。陈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马上挺直,扯开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天哪,一座牌坊!老舍怎么就想到了它?用它来显摆陈老先生的精气神,仿佛是量身定做,不宽不窄正合适。这个比喻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说到比喻,老舍小说中的好比喻可真是不少,再举一例:“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月牙儿》)这个比喻又是神来之笔。初看时,喻体与本体离得很远,但为什么越琢磨越有味道?——够十五个人琢磨半个月的。
老舍还是白描的高手,这一点我觉得深得中国古典小说的真传。《断魂枪》中,他写王三胜的武艺:“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又写孙老者的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这些都是动作描写,又是精致的白描。读到这里,《水浒传》中那些精彩的白描段落就开始在我眼前晃动了。
老舍被称为语言大师,我这回读,不过是又一次夯实了这一看法。他一写到北平,往往是京味京白,像是脆皮萝卜调出的一道菜,舒心,爽口。但有时候,他又会变换一种语言,像《月牙儿》,就有一种散文诗的味道。看得出来,老舍一路写来,也在不断拿短篇小说做实验:有时叙述者话语滔滔,如大江东去;有时叙述者又换上女人公的口吻,婉转得如小桥流水。还有时候,读着他的小说,我就像听人说相声,有捧哏的,有逗哏的,末了还抖一包袱。写了一辈子短篇小说的汪曾祺放过一句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可以说,这个特点早已被老舍操练得炉火纯青了。
还有主题,情调,结构,幽默中的悲悯,含泪的嘲笑,传奇性,批判性,等等,这些我就不吱声了,留待读者朋友细细咂摸吧。
总之,这一路读下来,就一个字:值。相信读者朋友也会不虚此行。
这里的二十二篇小说是从老舍先生的六个集子里选出来的。它们分别是《赶集》(1934)、《樱海集》(1935)、《蛤藻集》(1936)《火车集》(1939)、《贫血集》(1944)和《集外》。前五个集子由老舍亲自编订出版,后一个则是舒济、舒乙把散轶短篇编起来的集子。这些集子中,除《集外》每篇小说附有原始出处外,其他五集均无此项内容。我选出来的这些小说,既附上了原发报刊名称和发表时间,也严格按其发表先后排序。这样做,自然有图省事的意思,却也是想把老舍的写作时间和风格之变体现出来。老舍在《樱海集》的序里说过,因教书变动和好友之死,他笑不起来了,由此也带来了小说风格的变动:“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也就是说,幽默虽是老舍小说的本色,但从《樱海集》开始,这种幽默便开始收敛。而写到《月牙儿》《老字号》《断魂枪》时,幽默已几近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清冷、悲苦和悲凉。如果把这个集子中的小说挨着读过去,读者朋友或许也可以感受到这种风格的变化。这也是我如此编选的用意之一。
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剧照
编选的原则自然是“好”字当先。凡思想性与文学性统一得好的作品,优先入选;但与此同时,我也尽可能兼顾其风格的多样化,以及它们在今天的现实意义。
选出来的这些作品当然都是短篇小说,唯《新时代的旧悲剧》字数稍长,疑似中篇——作者本人就把它看成了中篇。但我觉得,这篇作品成色足,有看头,把它当成短篇收进来,也似无不妥。
我还在《老舍文集》(第15卷)中选了一篇《我怎样写短篇小说》,放在本书开头,便于读者了解老舍先生的写作背景。从这种夫子自道中,我们能够看出老舍的“写什么”和“怎样写”。只是,他既实话实说,却也自谦之词甚多,读的时候还是需要略加分辨的。
最后,我要感谢老同学赵雪芹女士。正是她的热情相邀,我才有了这次阅读之旅。而她的充分信任,也让我有了一些压力。于是我不得不调动起浑身的鉴赏细胞,以期不辜负她的重托;同时我也想以此选本,就教于老舍研究界和广大读者朋友。
2016年9月1日

老舍短篇小说精选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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