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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手册》评《寄生虫》

文|Stéphane du Mesnildot
《电影手册》2019年五月号
译 |Suzie
编|valen
· 前言
《寄生虫》这个片名乍听给人的感觉像关于瘟疫或者怪物的科幻电影,但实际上,这是一部根植于韩国当代社会的、野心勃勃的黑色喜剧。
前十年一直专注于国际制作的奉俊昊(《雪国列车》《玉子》),此次终于回归韩国本土进行创作。不仅再次与“国民影帝”宋康昊合作,还集结了人气演员李善均(《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走到尽头》),和其他老中青三代演员,以此在片中组建起两个家庭。
与奉俊昊前作《杀人回忆》(Memories of Murder, 2003)、《汉江怪物》(The Host, 2006)、《母亲》(Mother, 2009)相比,《寄生虫》更偏向于是一部充满焦虑、反转,甚至很神经性、令人不安的电影。
电影《杀人回忆》海报
十年来,韩国社会一直风波不断,比如“岁月号”惨案及其一系列相关丑闻、遭遇政府封杀的韩国艺人、以及朴槿惠被免职,在这些洪流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此外,韩国社会贫富差距日益增大,穷人越穷,富人越富,难道理想中的平等社会已经坍塌?
前有李沧东的《燃烧》,“盖茨比”小青年和乡间穷小子无法同生共处,难道社会阶级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节的地步了?奉俊昊利用影片对立起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是高档住宅区,安全舒适,一边像是生活在第三世界,小小的自然灾害就能全部摧毁的地下室。一看影片基调,就知道最后不会有好结果。
电影《汉江怪物》海报
奉俊昊的处女长篇《绑架门口狗》(Barking Dogs Never Bite, 2000)中背景也是很混杂:保安、地窖、灰色地带以及其中居民楼里的住户,都在混乱和失败中变得有些精神失常。《雪国列车》中无止尽的冬日,一辆列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雪原。列车上,一群人从列车尾冲到列车头。
《寄生虫》里蜗居在昏暗潮湿的半地下室的金氏一家垂涎着富人家的房子,尤其是那房子还有带落地窗的客厅,和阳光照射的草坪。富人一家姓朴,属于典型的在2000年后因赶上信息技术繁荣浪潮而发家致富的那批有钱人。这样上下分布形成某种对立的两个家庭,又同时相处在一个屋檐下,让人想起乔丹·皮尔的《我们》(Us)和居住在地下的心怀愤懑的那群人。
两者讲得都是社会阶级分化导致底层愤怒这一世界性的问题,但奉俊昊的方式更加狡猾,剧情几经反转,看起来也比美国版的阶级问题更加模棱两可。人物的姓氏“金”和“朴”也是取自于韩国社会常见的几大姓氏。金氏一家的渗入井然有序,无声无息,家庭成员一个接一个地潜入富人家。从当家庭教师的儿子开始,到妹妹成为心理理疗师,接着父亲成了司机,母亲成了保姆,到此他们成功安插进富人家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富人一家对此却毫不知情。
电影《寄生虫》剧照
奉俊昊本片致敬了韩国新浪潮时期的代表导演金绮泳的《下女》(The Housmaid, 1960),讲述的是一个下女如何通过性和恐吓,控制威胁她的主人家的故事。而《寄生虫》中无关性与残暴,相反金氏一家本质上绝对不是坏人。总之,这些影片想修复的都是出了故障的阶级升降梯。
无论是在韩国还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统治阶级都不愿放权,任人唯亲,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女,诸如此类问题并不新鲜。同时,近几十年来,学习,越来越像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完全变成了一个圈套。金氏一家为了脱离贫困的生活,耍了些小聪明,用了些手段,但与上层社会的腐败相比,不过相形见绌而已。甚至某个瞬间,我们还会觉得这样的寄生并没有违反什么道义法规。
电影《寄生虫》剧照
《寄生虫》里讲了两类人,一类是明争暗斗的无产者,一类是矫揉造作的资产拥有者,既穿插了各种巧妙的笑点,又揭露了其邪恶与愤怒的一面,近似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只是这部影片从一开始就通过对韩国无产阶级的描绘以及出色流畅的场面调度暗示了贫富分化这一事实。影片中明快精湛而巧妙的剪辑和一系列构图精巧的全景镜头下,难道不觉得有些虚幻或者表达用力过猛吗?
奉俊昊此片中的计谋与朴赞郁故意做作的《小姐》中的阴谋相比又如何呢?《汉江怪物》中摄影机像是家里的第六位成员,见证着这一家子的疯狂举动,镜头和动作有机结合,激发了人物的活力和英雄主义。而《寄生虫》中,奉俊昊的镜头却很抽离,像站在造物主的视角,把所有的人物都框在镜头里,任意加速或者放缓金氏一家寄生的速度。
电影《寄生虫》剧照
事实上,导演这样的场面调度流露出的是悲观的情绪:舒适宽阔的别墅房,其实也是一座玻璃监狱房,无形之中束缚住了所有人,而这些人却以为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这条藏在暗处的线把金氏朴氏的命运串在了一起。
连金氏一家都没想到他们的一连串计划竟如此高效,他们安全潜伏进富人家后,虽脱离了贫困状态,却进入了另一种奇异错乱的生活状态。这个社会好比一个人,它的每一个关节都出了问题:金氏一家一贫如洗,渴望金钱和房子;而朴氏一家行动言语都很神经质,很情绪化。
电影《寄生虫》剧照
朴社长人物形象扁平没有活力,跟肥皂剧里的社长一样,要么在工作,要么在家,对他来说,唯一能接触外部世界的机会就是上下班和司机呆在车里的时间。而朴社长的妻子,更是封闭,脑子简单做事糊涂。这位夫人午后迷迷糊糊地睡在花园里,但当涉及孩子的事情时,整个人就突然变得眉飞色舞,给女儿找了英语家教,给儿子请了绘画心理治疗师。
这些事情像是妻子排解感情的出口:对房子里所谓的鬼魂的忌惮、对儿子心理阴影的担忧、以及害怕丈夫发现她在家里犯下的错误。赵汝珍(妻子扮演者)演得非常好,把妻子的无厘头和神经质展现的淋漓尽致。妻子的形象与奉俊昊以往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很相似,都非常令人恐惧,比如《母亲》里过分保护儿子的母亲成了杀人凶手,另外在《汉江怪物》里,那只怪物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
通过妻子的行为,不难发现另一种寄生方式:美国文化对韩国社会的入侵。妻子嘴里不经意冒出的英语,无不彰显着英语文化的影响。金氏儿子也是凭借英语家教的身份才得以进入富人家,并继续利用这家人对美国文化的盲目崇拜开展后续计划。上世纪80年代,韩国的资本家们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浮华奢靡的美国梦,再加上对现实的逃避,最终这些人组建起了一个封闭的、“有洁癖的”、被外来文化同化了的世界。
电影《寄生虫》剧照
尽管金氏一家没有引起雇主的怀疑,但冥冥之中主人家感受到了一个难以言状的存在,其实这个存在指得就是贫穷。在《杀人回忆》中,死亡常常伴随着雨、红色和配乐。
而《寄生虫》里,朴氏一家害怕和嫌弃的是那股形容不出来的味道。丈夫把这令人不悦的味道比喻成地铁车厢里的人的味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对夫妇嫌弃贫穷的对话竟有些像一剂春药,出现在这里似乎有些突兀。
也正因此,这些嫌贫之人露出了他们卑鄙无耻的一面。这对夫妇愉悦的场面,是他们压榨雇员的血汗的隐喻。“寄生虫”们其实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电影《寄生虫》剧照
这两个家庭居住的那栋别墅,既跟韩剧里的那些别墅的装饰一样浮华,同时又很像美国超现实主义照片中的背景,电影的海报也有参照这种风格。
事实上,金氏和朴氏都不是别墅的主人,别墅不过是一个刺激占有欲的致命陷阱。《雪国列车》车厢里一群奴隶经过史诗般的抗争后,其中的主角意识到他可以成为车厢里新的领导人,也意味着他将会是所有奴隶的老大。
电影《寄生虫》剧照
这种念头也萦绕回荡在金氏家族的头脑里:想象着一家人已经成为这栋别墅的主人,却不知不觉被困在其中,虽不是奴隶,做的事情却相差无几。
这就是资本主义构造的陷阱,再挂上一个光鲜亮丽的诱饵和写上几句宣传语,虚无的欲望就被激发出来了。为了这些东西,付出的代价往往我们没办法用价值去衡量,有时甚至会导致亲密的人死亡。
电影《寄生虫》剧照
金氏一家在这个过程中丢失的是自己的灵魂,是团结整个家让他们在孤独和失望时也能乐观生活的本心。奉俊昊曾强调,《寄生虫》里讲的不仅仅只是韩国人,而是与他们类似的这一群不断在抗争的人。
导演在《寄生虫》里埋下了一个暗喻,装着令人害怕的过去的“黑匣子”。奉俊昊的电影本身就是一个黑匣子,打开它需要勇气,但只有打开这个黑匣子,我们才能正面对抗这世上的猛兽,才有可能避免成为这样的寄生虫,才能抵挡住那些引导我们走向黑暗却很难抗拒的诱惑。
电影《寄生虫》海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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