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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 王侃瑜:樱桃双生

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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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几千年来,“江南”便是一个诗意的词。江南在中国文化地理版图上占据着重要位置。江南物华天宝,江南人杰地灵。江南一直被书写,也将永远被书写。当下时代的江南书写,既是连接伟大传统的一种尝试——试图延续中国传统的人文传统,也是面对现实的深刻切入——试图建立一个伟大的时代的“镜像”。从这个意义上讲,江南即中国。
作为古典的江南,它呈现的是繁荣发达的文化教育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从现实的地理概念上讲,江南区域大致为长江中下游地区,包括今天江苏省、上海市、浙江省、安徽省的大部分,即今天的长江三角洲地区。2018年,长三角文学发展联盟成立;2019年,党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推动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的决策部署。江南文学,打开了联动发展的窗口。
血脉相连的水系,繁育了气韵相通的文化和文学,《雨花》编辑部设立“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栏目,就是为了让更多长三角地区的青年作家参与进来,以小说的形式呈现江南、寻找江南、重塑江南,塑造长三角文学的整体形象,推进长三角文学的繁荣发展。
本次推出的青年作家是上海的王侃瑜。
王侃瑜,曾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小说集《云雾2.2》《海鲜饭店》,作品被译为多种语言。
樱桃双生
王侃瑜(上海)
01
她走了,留下锅里的肉丸子,走之前还洗了碗。那只锅坚硬厚实,可炖可煮,是她刚到瑞士时花了大价钱买的,刚买时拍了照发给我看,说等我来就做饭给我吃;碗却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不成套,一只镶了金边的蓝白条纹碗,一只磕了口的黄底碎花碗,还有一只半透明的雕花玻璃碗。由于我来了,碗不够用,吃饭时不得不借用她室友的盘子,他们的盘子也不成套,和这宿舍里的生活一样,不过只是将就。
我脸上的泪痕干了,皮肤紧绷得有点难受,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难受。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今天是公休日,她明明不用去实验室,我们明明可以提前计划,一起去湖边走走,或者去市中心逛逛,可她却什么都没说。我来洛桑已经三天了,后天就要走,她却每天都在忙,我们哪都没有去。
今天早上七点半,她的手机闹钟没有如常响起。八点半,我睁开眼,看到时间一惊,坐起身推醒她,告诉她要迟到了,她却说再睡会儿不着急。我起床洗漱,洗了樱桃,烤了吐司,回到房间发现她已经把气垫床竖起来,靠在窗边挡住阳光,自己则回到木板床上重又睡下。
这里是她的寝室,靠南墙边是书桌,桌上零散堆着杂物和书本;靠北是衣橱,挂不下一年四季的衣服,不应季的只能叠起来收进大号行李箱搁在橱顶,等到换季再更替;东边开了一扇窗,正对西边她的木板床。床不大,我以为我们会像过去出游时那样挤一张床聊到天明,她却特地买了一张气垫床,充上气铺在地上,房间里便再无落脚之处。她说她腰疼,气垫床太软睡不了,只能委屈我睡地上,一人一床也睡得更好。我当然不会抢她的木板床,她根本不必找这种借口。
她的寝室比我在国内租住的单间还小,外面的客厅倒是很大,连着厨房,灶台宽阔。厅中央是硕大的餐桌,可供七八个人同时就餐,但我来的这几天桌边同时就座的从没超过两人。南面的窗边摆着一张小几和一对相向的沙发,天气好的时候透过窗可以一路望到日内瓦湖。这不是她学校的官方宿舍,租住的却大多是她学校的学生,一层楼七间寝室,不分性别,共用客厅兼厨房和两个浴室。我只见过两个她的室友,都是白人女生,见我只是点点头,我不知道她们算不算她的朋友。她每天早出晚归,好像实验室有忙不完的工作,可今天却破天荒地睡了懒觉。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摇头。我问她吃不吃早饭,她说不用管她。我问她今天是不是不用去实验室,她沉默片刻,说过会儿。
我不再烦她,回到客厅一口气吃完两片吐司,涂了黄油和花生酱的,又厚又腻,可我还是硬塞进肚子里,连同本是为她准备的第二片。樱桃还剩很多,大前天我和她一起去超市买的,一公斤一大筐,打完折只要19.99瑞士法郎,如果不吃完很快就会烂。在超市里,我看到一对同性恋人,他们穿同款不同色的背心和中裤,纹着同样的船舵文身,一个在左肩后侧,一个在右脚脚踝。他们也在挑樱桃,趁店员不注意,左肩文身那个偷偷捏起一颗樱桃,喂进脚踝文身那个的嘴里,两个人相视一笑。我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看,她却瞪我一眼,用中文小声说“别这样”,然后推着车离开了卖水果的区域,我只好跟上。我勉强吃了几颗樱桃,太甜了,它们比国内能买到的个头更大,颜色也更深,呈紫红色,在国内市场上不叫樱桃而叫车厘子,卖好几百一斤,显得比本地樱桃更高档。我把剩下的樱桃留在窗边的小几上,想等她一会儿起来再吃。
她起床后,没有一句解释,沉默着洗漱,沉默着从冰箱里拿出大前天在超市买的打折冰鲜肉。两盒猪肉一盒牛肉,红白相间,都是机器绞好的肉糜,这里只能买到处理好的净肉,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把肉倒扣进最大的玻璃碗,加盐加胡椒剁大葱。我抱着手臂看她,刚过肩的头发潦草扎成一个马尾垂在脑后,和我差不多的长度,却好像很久没有打理,扎不进去的发丝不时滑落遮挡住视线,她不得不用手背和手腕蹭起发丝挑到耳后。放在以前,我会取来发夹为她把碎发夹起,可我不确定她现在是否愿意让我这么做。去超市那天,我像从前一样伸手去挽她的手臂,她却触电般抽走,说会被人误解。我的手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我告诉她应该跟我聊聊。她拌着肉,问聊什么,没有回头。我问她今天是不是不用上班。她说今天是公休日,实验室放假,下午去跟美国的同行开个远程会议就行。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扣进手肘内侧柔软的肉里。她用手抓起一团肉糜,搓成丸子排上砧板,说她在做菜,一会儿再说。
我忍不住了,回房间甩上门。她的房间,她的门。我专程飞来洛桑找她,她却这样冷漠待我。我甚至不顾被边检查获的风险在旅行箱底藏了她最爱吃的大肉粽,我妈亲手包的,特地找人封了真空包装,她拿到后却看也不看就塞进冰箱。她真有那么忙吗?每天早上八点半出发去实验室,晚上九十点钟回来倒头就睡,没有精力和我多说一句话,却不愿错过每周两次的法语课。
我不懂,如果她不想我来,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没错,提前来找她确实有点仓促。我此刻本该和男友在南法度假,行程结束前才会抽一天到瑞士同她见面,然后坐飞机回国。若不是那场争吵,我不会临时更改行程,三天前坐火车直奔瑞士。我没法继续和男友共处一室,就连他是否还算我的男友都无法确定。我哭着给她打电话,问她我能不能提前几天过来和她一起住,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好”。我知道她会答应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会不管我。
可她现在这样算什么?我们每天见面讲话的时间不过早晚那一小会儿,她根本不问我和男友为什么吵架,每天不见人影,连公休都不告诉我。我来洛桑的这几天只去了超市,就想等她休息时一起出去逛逛。我甚至查好了攻略,这附近有不少地方可去,坐火车就能到。可以往东走,去沃韦的葡萄梯田,累了到蒙特勒吃一点东西,再参观西墉城堡;也可以去西面的莫尔日,看奥黛丽·赫本的墓地和威耶宏城堡,正值花季,城堡花园里鸢尾应该开得很好。我本可以一个人去,但我想和她一起,我们一起去过丽江和大理,玩得很开心。两个人一同出游可以互相拍照,可以点更多种吃的东西,一路上还能聊天,比一个人有意思多了。自她出国读博以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可以好好弥补,我不懂她为什么不珍惜。
她推门进来,说菜做好了可以吃饭了。我扭过头去。她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说做了肉丸煮了饭,等我饿了自己吃,随后便转身出去。
我大声哭起来,伤心又愤怒,与男友的矛盾、旅途的劳累以及在她这里受的委屈,通通混杂在一起,化作决堤的泪水喷涌而出。我盼望她像从前那样,见到我哭便为我剥糖,喂进我嘴里说别哭,再哭下去眼睛会肿。可是没有,我等了很久,她没有进来。我追出去,她已经走了,只留下锅里煮好的肉丸,紧紧挨在一起,在汤水的浸泡下泛白。那碗洗好的樱桃也在原处,孤零零映照着高处的天空和远方的湖。
02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们好像一对双胞胎,总有人分不清我们两个。高中刚毕业的女生,一样的高马尾,一样的齐刘海,一样的黑框眼镜和一样被军训晒黑的肤色,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学校大一实行书院制,打乱了专业分寝室,她学理,我学文,她从外地保送过来,我则是本市普通考生。见她的第一眼,她正弯腰拿扫帚打扫寝室,听到有人进门便抬起头,晶亮的黑眼珠,小巧的圆鼻头,看到我和我妈微笑着叫,“同学好,阿姨好”。后来,我妈私底下跟我讲,看到她第一眼时惊呆了,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女儿。不用我妈说,我也以为遇到了失散了多年的姐妹。
与我们同寝室的还有两个室友,一个是学霸,一个男朋友多,都不常见人影。只有我俩总是一起行动,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操场锻炼,一起绕着校园一圈圈散步聊天。她1月7日生,我7月1日生,名字又相近,这些缘分注定了我们的友谊迅速升温。我很快学会了如何打扮自己,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女高中生蜕变为女大学生,并且将我的经验传授于她。我买来美发沙龙的打折券带她一起去做造型,教她怎么用基本款衣物进行穿搭,她不肯学化妆,需要的时候都是我亲手替她化。我鼓励她和我一起去做激光矫正视力手术,摘下黑框眼镜,可是她不敢,最终买了一盒日抛的隐形眼镜,仅仅在重要场合使用。由于不熟练,她自己不会佩戴隐形眼镜,所以总是我帮她。
大一结束吃散伙饭的那天,我又一次帮她戴上隐形眼镜、化了妆,还从自己的衣柜里挑了一条精致的小裙子给她穿。辅导员看着我俩,分不清谁是谁,对着我说,曲靖雅,以后可要少哭鼻子啦,要是英文系女生个个都像你这样爱哭,谁受得了?我说,钱老师,她才是曲靖雅,我是吴雅静啊。辅导员拍拍脑袋说,哎呀,你俩总成双成对,连体婴儿似的,我怎么分得清?她说,钱老师,你别听她瞎说,我是吴雅静,她就是曲靖雅。辅导员皱起眉说,你俩别跟我开玩笑啦,到了外院和生科院都要好好的,听见没?我俩拉长声音说,谨——遵——钱——老——师——教——诲——,然后一起朝他鞠了个躬,又在他的训导声中跑远。
班级的散伙饭之后,几个要好的同学又续摊喝酒,我喝得有点多,一杯接一杯。我从没喝过那么多酒,情绪伴随酒精一同在我体内发酵。回寝的路上她扶着我,走着走着,我开始哭。我哭得很凶,哪怕是向心仪的学长表白被拒都没那么伤心过。我倚着她的肩,拽着她的臂,眼泪鼻涕都蹭上她的衣服,她也不在乎,只是架着我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拖我到教学楼前的台阶坐下。
我紧紧搂着她,说我不想搬,不想和她分开,只有她是我的双胞胎,没有她我可怎么办。
她笑笑说,总要分开的,每个人都要独自长大。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棒棒糖,樱桃味的。我一根,她一根,塞进嘴里,我渐渐止住了哭。夜风凉如水,吹散了我体内的酒精,我意识到她早就料到我会哭,早就准备好了糖,继而想她真是好,我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朋友了。那天晚上,我们并排坐了很久,我靠着她的肩,挽着她的臂,她挺直身体好让我靠得舒服,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我记得那晚的新月,在云层遮掩下时隐时现,弯弯的月牙尖好像她弯弯的眼。我突然想我不应该吃掉那根棒棒糖,我应该把它埋进土里,柄朝上,也许来年会长出一棵樱桃树,不,我又纠正自己,是一棵棒棒糖树,上面结满樱桃味棒棒糖,双生的,每串两根。
03
我不懂,一点都不明白,那么好的她去了哪里。大一结束以后,我们仍保持着过去的亲密联系,几乎每天中午我都会到实验室门口等她一起去吃饭,周末也总约她出去看展或听讲座。她在生科院的学业很重,如果我不拖她出来,她很可能会忘记吃饭或者只是点个外卖,周末就宅在寝室过两整天。我总是拉着她出门,去体验外面的新鲜世界,去呼吸实验室外的空气,她需要我,就如同我需要她一样。每次我有什么情绪或情感上的困扰,都会找她倾诉,她冷静又理智,总能一针见血,分析出我的症结所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懂我的人,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我又哭了一会儿才止住泪,喉咙干渴,抓起书桌上的杯子出门倒水喝。她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偷偷用她的马克杯,杯身上印着浅蓝色的圆,杯子有柄比较好拿,容量比客厅里的那种玻璃杯要大,还能隔热。厅里有几个我没见过的白人男生,正协力将那张大餐桌的桌板翻下来,再将桌脚折起,我才知道这大桌子可以折叠。我们照面后,彼此都是一愣,停下脚步和动作。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白人男生最先反应过来,换上笑容,用英文对我说:“静,你也在啊?我还以为你去学校了。”
我没见过他,只好点点头,想快点应付过去。
“那正好,你要不要下楼参加派对?我们正在做准备,桌子不够多,所以上来搬。没想到你也在,不然早就邀请你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却好像有几分紧张。我意识到,他大概把我认作了她,但又不太确定。我刚在她寝室里哭完,戴着框架眼镜,头发披散下来,没化妆,穿着睡衣,还拿着她的杯子,看起来是有点像她。
“你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过半小时左右下来,就在地下一楼的活动室,我们马上弄好了。有啤酒、饮料、比萨、零食之类的,你什么都不用带。朋友间的小型聚会,都是这栋楼里的人,还有他们的……伴侣。”他说完捏了捏耳垂。
我正想直接拒绝,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他把我认作了她,其他人或许也分不清我俩,不如趁机去会会她在这里的朋友,体验一下她在这里的社交生活。我对于她在瑞士的生活环境一无所知,甚至连她每天在实验室里具体忙些什么都不知道,每次问,她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说太复杂了我不会懂。她也不乐意我去她的学校,不把我介绍给她在这里的朋友们。但我可以自己去结识啊,哪怕被发现,我也有理由说以为他邀请的本就是我,反正我也叫靖。
我换上同样礼貌的笑脸,用英文说:“好呀,没问题。我一会儿下去。”
白人男生好像松了口气般,说:“太棒了,那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下楼前,我又洗了把脸,但没化妆,镜子里的我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和她有八分相似。当然了,我们本来就是“双胞胎”嘛。我从衣橱里挑了一件她平时常穿的纯色T恤,配上自己带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幸好我考虑到旅途中转方便,才在一箱适合拍照的花裙子和小皮鞋当中塞进了一条休闲裤和一双跑鞋。至于T恤嘛,我的都太花,她的风格相对偏素,反正我们身材差不多,她衣橱里的我都能穿。当室友的那一年,我们也常常互换衣服穿,我问她借衬衫和T恤,也把自己的连衣裙借给她。
准备妥当,我锁上门,拔下钥匙揣进口袋便下楼。她的房间在三楼,没电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一级级往下走。对于这个计划,我愈发感到兴奋。到了一楼,我没有从平时进出的那道楼门出去,而是继续往下到地下一楼,这里竟然还有一道直通外面的门。也难怪,公寓楼建在山坡上,楼前楼后的地势有高低,两道门出去分别是坡的两面。这道门的门口停了好几辆自行车,颜色鲜亮、骨架纤细,像是山地款,看来有不少人骑自行车上下学,确实环保又方便。楼梯口就是洗衣房,三台洗衣机和两台烘干机正在里面隆隆运转,还有几个装满衣服的铁框摆在一旁,像是在排队等着清洗。我沿着昏暗的长廊走了一截,洗衣房的机器声逐渐被活动室里的声音遮盖,音乐声、欢笑声,还有法语的交谈声,一同闷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背后。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希望她的法语能力还没达到日常交流的水平,也希望里面的人都和刚才的白人男生一样分不清亚洲人的脸。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是静,靖是我。我挂上笑容,推门而入。
活动室很大,几乎有楼上的半个单元那么大。墙上贴着一些手绘海报,线条粗犷,色彩张扬,放的音乐节奏感很强。房间中央拼着四张客厅里的那种大方桌,桌上堆着一些比萨、薯片、小蛋糕、巧克力之类的吃食,饮料摆在墙边单独的长桌上。桌边围坐着十几个人,见我进门,房间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我,在座的有男有女,有白人,也有有色人种,我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里没有别的华裔,我悄悄松了口气。只有刚才邀请我的白人男生显示出认识我的迹象,朝我挥挥手。
“嗨,静!我就知道你会来的,随便坐。我给你倒饮料,你喝什么?”他摘掉了鸭舌帽,露出一头金黄柔软的卷发。
“雪碧就行。”卷发男生的一侧正好空出个位置,我坐了过去。
他站起身走向一旁的长桌去给我倒雪碧,坐在他另一侧的女生朝我笑笑,我也回以微笑和点头。她的皮肤呈一种特意晒出来的健康小麦色,光滑油亮,她也戴着鸭舌帽,穿豆沙色的紧身背心和带毛边的牛仔热裤,胸前叠戴了好几条长短不一的金属项链。她挪了一个位子坐到我身边,朝我伸出手,说:“静?你好,我是萨拉,吉姆的女朋友。”
我赶紧伸手回握,她稍稍用了点力,握得我有点疼。我这才发现,她头顶上的鸭舌帽就是白人男生先前戴的那顶,原来他叫吉姆。吉姆给我倒来了雪碧,顺势和萨拉换了位置,隔着萨拉捏捏耳垂,朝我笑笑。这样也好,至少可以避免吉姆和我聊起只有静才接得下去的话题。
周围其他人都各自回到之前的谈话内容中去,用我听不懂的法语。只有萨拉面向我,用英语和我交谈,吉姆的英语口音是标准美式,萨拉却带点口音,一听就不是母语。“吉姆常常说起你,谢谢你平时对他的照顾,他总是夸奖你的厨艺。中国美食,真棒,有机会我也想尝尝。”
萨拉的语气有点怪,该不会是吃她的醋了吧?我不知道她和吉姆到底有多熟,熟到让萨拉警惕的地步吗?可如果真的很熟的话,吉姆又怎么可能会把她和我搞混?我不明白,只能含混过去。“没有没有,只是偶尔做多了饭,分给大家尝尝。吉姆太客气了,你别当真。”
“吉姆这个人啊,总是不知道如何与人保持恰当的距离,老给别人添麻烦。要是让你不舒服了,请别介意,我替他道个歉。”萨拉说话的时候用五个手指捏住啤酒罐子上沿,提着罐子左右转动,“我总是叫他‘我的美国大男孩’,你不知道吧?他的中学是在美国上的,如今说法语带美国口音,还沾染了一身美国人的习气,学不会瑞士人的社交距离。老是跟美国人一样,刚认识别人就凑很近,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
“啊,是吗?我和他不太熟,不大清楚。”如果不是刚来,我真想立刻找理由抽身逃走。太尴尬了,我只是想借她的身份了解她的生活和社交圈,却莫名其妙沾上了别人的醋意,她和这个吉姆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真有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女朋友在,吉姆为什么还邀请她来?
萨拉凑近我,帽檐压到我的耳边,洗发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过于馥郁的花香味,我有点想打喷嚏。“总之,要是觉得他凑得太近,推开就好。”说完,她轻轻推了一把我的肩膀,人一下子退出很远,回到正常的坐姿,哈哈大笑起来。
我跟着尴尬地笑。“哈,哈哈哈。明白,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坐在我另一侧的棕肤色妹子凑过来,她有黑色的长卷发,右边的一缕挑染成亮粉色,五官轮廓深邃,穿吊带和宽松的长裤,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手绘的木制手镯。“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她向我伸出手,“嗨,我是帕蒂,全名太长了,叫我帕蒂就好。我住五楼,你呢?”
“我叫靖,住三楼。”我说。萨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头靠在吉姆肩上,整个人倚着他,恨不得和他连成一体的感觉。萨拉同对面的人讲起了法语,陌生的词语如机关枪子弹般射出,幸好她不再看我。
“三楼,和琳达一个单元?我和她很熟,同一个专业的,她说过他们单元有个中国室友,就是你吧?”帕蒂继续问,她看起来比萨拉要友善许多。
我点点头,不知道琳达是不是我见过的两个白人女生之一。
“听说你厨艺很好?我也喜欢做饭,有机会可以交流一下啊,我一直对于中餐的烹饪方式感到很好奇,你们的香料也很有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印度的香料?我从家乡带了很多过来,下次可以给你一点试试。”
“啊,谢谢。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做菜,她却很擅长烹饪,看来饮食外交让她在这里声名远播。
“别客气。对了,你那个最近来蹭住的朋友怎么样了?没和你一起来派对?”帕蒂问。
帕蒂竟然知道我?一定是那个琳达告诉她的,看来琳达是那两个和我打过招呼的女生之一。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惊讶与慌张,说:“啊,她呀,她不喜欢这种场合。我最近比较忙,也没怎么和她说话,她估计自己出去玩了吧。”我说的几乎都是实话。
帕蒂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我懂。刚来瑞士的那年,我的一些印度朋友也总过来玩,吃住自然全是免费的,顶多帮我从印度带几包香料。她们老让我带她们到周边玩玩,好像我不用上课不用学习一样。第一年课业那么忙,我哪儿有空陪她们呀?后来,我就学会了拒绝,告诉她们我住寝室不方便接待客人。”
“她……不一样,她遇到了一些紧急的事情,临时求助,才过来住。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支支吾吾为自己辩解,却没几分底气。我到这里来借助的几天,真的打扰到她了吗?我觉得这是我们叙旧的机会,她会和帕蒂有一样的想法,觉得我是个麻烦吗?
“噢,静,我太懂你的感觉了,心底的那种感受!”帕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串木镯子叮当作响,“我最好的朋友,或者说曾经最好的朋友也留在印度。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做什么都黏在一起,好像连体婴儿一样。可到了这边,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她还留在原地,我们面对的环境完全不同,未来的走向也会渐行渐远。她来找过我一次,放暑假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久别重逢我们会很开心,可事实完全相反。我陪她在周边玩了一圈,那感受真的是……难过却又不能说。小到洗澡和吃饭时间,大到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我们的生活习惯、感到舒适的距离、最近在看的书和电影,甚至表达情感的方式都不一样了。我感觉我们之间多了一道鸿沟,再也不像原来那样亲密无间了。后来我又想了很久,才明白我们以往的亲密并非因为精神上的契合,而是待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是建立在物理距离足够近的基础之上的。真的,读书的那几年我们总是腻在一起,她做什么事儿都爱拉上我,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一起旅行,说实话我有点烦,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
帕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一团棉花塞进我的耳朵,浸了水,不断膨胀,再膨胀,堵住了我的耳道,蔓延向气管,胸腔,整个身体。帕蒂所说的也是她所想的吗?她和我的友谊也建立在长期相处的基础之上吗?的确,在我们的友谊中间,我要更主动,我的性格如此,可她也从没表露过不快,那会是因为她觉得不好拒绝吗?到国外读书是否让她认清了这种友谊的本质,所以才疏远我?抑或是,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逃离我而选择出国读书?膨胀的情绪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即将撞破我的伪装,我无法再在这个房间里继续待下去。
“……抱歉,是不是我说太多了?唉,对不起,好不容易遇到经历相似的人能说说心里话。”帕蒂左右看看,身体前倾,凑到我耳边,和刚才的萨拉一模一样,小声说,“这里的其他人都不懂,他们是白人,是大多数。你以为能融入他们,像这样一起参加派对,一起聊天,可哪怕法语说得再好,你也始终是外人,但你又变了,变得刚好没法忍受家乡的旧友。”
我用尽最后的自制力说:“对不起,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帕蒂坐回原位,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懂。对不起,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了。要是你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无论是你那个朋友在的时候,或者走了之后。我在503,平时晚上一般都在。”
我腾地站起来,说了一声“再见”,逃也似的出了房间。我快速通过走廊,拐进无人的洗衣房。隆隆的机器声盖过了人声,我以为我会好受些,但其实并没有。方才的疾步让我出了一点汗,心脏也跳得厉害。我刚准备哭一会儿,吉姆追了上来。
“你没事吧,静?”他好像接近受惊的小动物般,双手举在胸前,手掌朝外,小心翼翼靠近我,“对不起,萨拉可能有点过于敏感。我什么都没跟她说过,你放心,她只是猜忌心强,没什么证据。”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我是说,虽然我不太了解你,天呐,我们甚至都没讲过几次话,但我能看出来你是好人。那天晚上……是个意外。对谁都不要说,好吗?谢谢。”
我仍旧只能看着他,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那一刻,他吻了上来。他的双臂从身后轻轻环绕住我的腰,嘴唇从上方贴上来。他嘴唇暖暖的、湿湿的,嘴里有披萨和可乐混杂的味道,有点恶心。没等我推开,他又抽离开,说:“我该回去了。你的钥匙,掉在凳子下面了,那个印度女孩捡到的,她叫什么来着?帕里?算了,不重要,我得回去了,免得萨拉起疑。”他又轻轻啄了我一下,说:“再见,气垫床上的体验很特别。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去找你,我想更了解你。”这才又转过身大步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
04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三楼的。客厅里空荡荡的,我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退出去看,没错,是三楼。随即才想起,平时占满客厅的那张大方桌还在楼下,在那个派对现场。客厅大门正对着窗户,此刻外面的天气极好,阳光明媚,澄澈的蓝天没有一丝云,一路可以望到山脚下的日内瓦湖。
那碗樱桃还在窗边的小几上摆着。我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捻起一柄樱桃。这根柄上长了一对双生的果子,果肉中间相连,看起来略有些畸形。我捏着樱桃柄,左右转动,看黑紫色的表面反射外面的天光。我一口咬下去,咬断了果实相连的部分,甜腻的汁水溢满整个口腔,樱桃已经有些软了,失去弹性的果肉好像某种无机物,无论怎样咀嚼,都无法彻底嚼碎,只好直接吞下去。我吃完一颗,又拿起下一颗,碗里的樱桃很快见底了,我从冰箱里取出整个装樱桃的筐,洗净剩余的那些,继续吃。甜味到后来已经变成了苦,很奇怪,我竟没有哭。
她回来时,我已经吃完几乎一整筐樱桃。大多数都是一对对双生,有的分开来长,经由顶上的柄相连,有的则是果实相连,像连体婴儿。吃剩下的樱桃核与樱桃柄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她走进门,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吃完最后几颗,说:“对不起。”
“什么?”我微笑着看她,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
“我想了一下,是我不对。对不起,这阵子我确实特别忙。实验室里的项目进展到关键阶段,马上要年中汇报,法语课下周就要期中考试,可我还是没背清楚那些变位。生活里也遇到一些烦心事,一些意外,不知该如何收场。我的压力确实很大,没能好好处理。你突然提前过来,说实话,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哦。”我说。
“早上你是不是哭了?对不起,我态度有点差,当时我赶着去开会。我知道你是信任我才来找我,你是我很好的朋友,可你的情绪密度实在太高了,有时候连我也受不了。我也有我自己的问题要处理,也许你应该学着自己去承担、去面对。不是我想推远你,我是把你当挚友才说的,我也是为了你好。”
“嗯。”我说。
“明天周六,我陪你逛逛吧,后天你就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去市中心,鲁米内宫、圣母大教堂,对,还可以去帕吕广场的周六市集。洛桑小得要命,半天就全逛完了,下午可以去湖边走走,当地人最喜欢去那里晒太阳或者游泳。我可以问问其他朋友要不要一起,凑几个人可以约烧烤,就在湖边架炉子自己烤。”
“呵。”我不确定自己是想直接告诉她我已经见过了她的某些“朋友”,还是等她自己发现。
“对了,你知道桌子去哪里了吗?客厅里的大桌子。”
我摇摇头。没必要告诉她,告诉她又能如何呢?她就会同我讲真话吗?这些年来,我总是将心事讲给她听,她却很少讲自己的。我原以为,是因为她情绪稳定,很少受这方面的困扰。如今看来也不一定,她只是不愿同我讲,不知背地里会不会同别人去讲,同她在这里交到的新朋友,或者是派对上遇到的陌生人,就像那个印度女孩一样。
“好吧,我去找楼管。竟然会有人偷桌子,不可思议。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回来咱们就吃饭,你想吃我做的肉丸,还是出去吃?牛排、土耳其烤肉、芝士火锅,都可以。等我回来再定吧,你来挑,我请客。今天的会开得还不错,应该能保住奖学金。”她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我突然改了主意,“我想起来了。楼下有人办派对,他们借走了桌子,在地下一楼的活动室,你可以去看看,派对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她微微蹙眉:“这帮人,抬走桌子也不说一声,谁给他们的权利!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他们,马上回来。”
“好像是一个叫吉姆的男生。”我说。
她脸色瞬间变了:“他啊,好吧。他也是住这个单元的,那只能出去吃了,回来再说吧。”
“就在家里吃吧,我想吃你做的肉丸。我陪你去讨桌子。”我说。
“啊,那倒也不必。我们可以在这个小几上吃,让他们好好玩吧,结束了自然会还回来……”
“怎么啦?你刚才还不是这么说的。这个吉姆怎么啦,你怕他?”我笑着问。
“当然不是,”她舔了舔嘴唇,“那走吧,下去找他们。”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后面。她走得很慢,我的想象已经先于我们步下台阶,到达地下一层,经过靠边停放的自行车,经过机器轰鸣的洗衣房,穿过昏暗的走廊,越过那扇门。房间里的人会终止谈话,他们会抬头看到她,说:静,你怎么又回来啦?随后他们会看到我。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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