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征兵的事儿是突然来的
征兵的事儿突然来了。
征兵的人是夜里来的,来的人都带了枪,一到芦垛里,就四面布了警卫,然后在闻尚田的带领下一家一户地做工作。有适龄的青年人的庄户人家,都有人夜里来敲门。
直到这时,芦垛里的人才明白了,那个外乡人闻尚田,这么个在芦垛都待了快十年的人,原来是这边的人。一开始,谁也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不就是在村北的圩子上张着网罾弄鱼的光棍汉闻爷吗?没想到,他是这边的人。
穿着军装来征兵的人,是由闻尚田带路的。闻尚田带着征兵的,一家一家地跑,做动员,讲形势,让青壮年跟着带兵的出去打天下。
现在,很多事情就理顺了。闻尚田原来叫上田,可是,他哪里来的田?他没田没地。他先是在方锡君家里打短工,后来扛长活,再后来,辞掉了方家的活儿,到村北的圩上弄网罾张鱼。后来,他竟然还弄了一条新船,就在河里打渔。
闻尚田时时会把弄到的鱼拿出去卖。听他口气,近的,他会跑到戴泽镇上去卖,远的,他能跑到溱潼、姜堰、楚水城。甚至会去到扬州。一去没有个十天八天也会有个五天六天。反正有船嘛,船到哪,家就在哪里了。
总算看出来了,闻尚田原来是我们这边的人早就布在芦家垛的一颗棋子儿。
当然了,后来便彻底地知道了,闻尚田本来也是个兵,而且还是个带兵的,手下曾经有过五六十号人哩!可是,在打楚水城的时候,受了重伤,一时半刻回不了部队了,便被安排到了芦垛里,躲在这里养伤了。伤养好了,本来是想归队的,上面来了指示,就地潜伏,等候命令,同时,伺机做好农民工作,成立农村支部。
我的天啦!
芦家垛子原来也有这边的人埋伏着。
这闻尚田原来是一直埋伏着的人,现在,我们这边的人要征兵了,要打大仗了,于是,也就不再埋着伏着了,他站起身来了。他亮相了。
这一来,你就明白了,这个外乡人,只要一咳嗽,芦家垛子就得晃三晃了。芦家垛子的人这才明白,芦家垛子,其实就是不是芦家垛子人的,是这个外乡人的。这个外乡人要芦垛人做什么,芦垛人就得做什么。
后来,便知道得更多了,这个在芦垛里蹲了差不多十年的人,是在芦沟桥那里跟日本人干起来后没有多久便来到了芦家垛子的。那时候,他先是在村子的东头砌了个渔舍,时不时地弄两网鱼。其他时间,就是出去找零工,把个嘴糊过去。直到后来,在蚌蜒河里扳起了大罾。一年后,赚了钱,这样才置了地,又在巷子口那里,砌了一幢簇新的青砖小瓦房。这就算真正的芦垛人了。哪里想到,他这人水这么深!这么多年来,没人识得他的行藏。现在,芦垛里人终于晓得了,他是个新四军。安徽天长那里的一仗,闻尚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然后换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摸到了芦垛里。
看来,闻尚田相中芦垛里是对的。芦垛里人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从来不打听外面的人做什么事,到现在都不知道楚水城里是什么人坐天下。只是听说,楚水城里一直在打仗。先是日本人被打走了,留下了二鬼子。没想到有一次这边的人攻打楚水城的时候,二鬼子比真鬼子打得更凶,血流成河啊!这边打红了眼,攻城,爬梯子,手被二鬼子剁下来,成箩筐成箩筐的手,可是,没有一个人退下来的,最后惨胜二鬼子,拿下子楚水城。想起来都怕人。
可眼下,三十五年上,听说楚水城又丢了,听说是丢给了韩德勤。芦垛人不明白了:这边是花了血本,才把个楚水城打下来的。这边人打下的枣子,怎么能被你韩德勤捡过去?你韩德勤来了也不妨,城里大家都住着,这边的可以住,你韩德勤也可以住。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这边的人赶走呢?这不是明着要打内战了吗?
芦垛里人听人唱过:天上有个扫帚星,地上有个韩德勤。
韩德勤是个扫帚星。听说楚水城的小孩子,听到韩德勤的名字都吓得哭。说这韩德勤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哭爹喊娘的凄惨哭嚎声就到哪里。
这边的人很快就撤了。楚水城又不得安宁了,前门驱狼,后门进虎。走了日本人和二鬼子,来了韩德勤。这边的人城里呆不住了,于是便到乡下打游击了。
芦垛里的人听到的消息,不知道真假。隔了一条蚌蜒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芦垛人在南岸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外面的仗打得噼哩啪啦的,芦垛里人就是没有人伸出去头去看一眼的。
现在,终于有人要把头伸出去了。
是的,这事发生在我们家,严格地说,是我爷爷家。我们的父亲,在去水廓的路上遭遇了还乡团后,他便决定,再也不想待在芦垛里了。
就好像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看看,我们的父亲这里刚刚想走出去,这里就有人来敲门了。
听到敲门声,我们的奶奶端着油灯打开了门,随即闪进来三个人。一进门,便把门轻轻带上。我们的父亲迷迷蒙蒙地听到有人说,外面的望好风!接着便听到中间屋子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字,让他参军。
我们的父亲从网箔缝里往外一看,认出了那个卖鱼的闻尚田。另外两个人,他就不认识了。但我们的父亲很快听出来了,来的人是动员我们的爷爷送一个儿子去部队。你老先生两个儿子,一个方德麟,一个方德凤,总得出去一个吧?
要你们家出一个青壮年,去当兵,打仗,打江山!方先生啊,这是你们家的光荣啊!
可是,德麟十六岁,德凤才十四岁,都还是乡村少年嘛!这就要出去扛枪啦?他弟兄俩,还都在读书的辰光哩!
我们的爷爷犹疑着,不想送儿子出去。
我们的奶奶也不答应:当什么兵?这兵荒马乱的。不去。古话说得好,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不去!
没等闻尚田带来的人再劝,我们的父亲自己从里屋冲到了堂屋中心,高声叫道:“爸,去,我要去!”
我们的父亲要去,有自己的道理:怎么说自己都是个大小伙子了,不能总睡在妈妈的脚头嘛。再说,那一颗枪子,差点让他送了小命。出去当兵打仗是把脑袋加在腰带上,待在村子里,你以为就那么保险。你不去碰人家,人家却要来碰你。现在是还乡团来了,当年,日本人不也是来芦垛里杀人放火?
我们的父亲记得这些事。才过去没几年。
我们的爷爷倒真没有想到我们的父亲会自告奋勇去,我们的爷爷一直觉得,这大儿子将来应该是个文化人,做先生的,你看,平常,他念书总比别的孩子快些。就是他的二儿子德凤,也慢了老大太多。这老大,将来读书做文章,应该是一把好手。
我们的父亲平常也流露过,将来接我爷爷的班,做一个私塾先生。他相信自己,可以做成一个非常不错的私塾先生。可是,没想到,他现在倒嚷着要去当兵了。
这个大儿子,倒让人不能一眼看穿了。
当然喽,他是知道大儿子的,他明白,德麟跟他妈妈,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大儿子这次铁了心要走,说不定就是因为家里给他说的这个麻脸的姑娘做老婆。你说说,这要放在哪个大小伙子的身上会愿意呢?
闻尚田非常开心,方德麟主动要去当兵,这是多少年都没有遇到的好事。到哪家让人家青壮年去当兵,哪年不是说破嘴皮子跑断小腿子?都要像方德麟这小伙子这样做工作,这工作也就实在好做了。
当下就说定了。
真要去部队了,我们的父亲又似乎有点不舍,对我们的爷爷,叹了口气,说:“可惜我的书还没有念完哩!”
我们的爸爸说:“行了!够了!半部《论语》就可以打天下了。你整本《论语》都读下来了,够用了。部队里面嘛,我也知道的,也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你已经不错了。去吧!”
我们的爷爷就这样打发了我们的父亲去了部队。
我们的爷爷既然是个私塾先生,说话做事就有那么点先生的味道。先说行了,再说可以了,然后讲出理由。
“能文能武更好。”我们的爷爷说,“都能打仗了,我们就不怕别人了。那年,闹小鬼子的时候,如果芦垛里人手上有枪,还会怕那几个小鬼子?”
这事儿,我们的父亲当然记得。那一年,我们的父亲才不过十岁,突然间,芦垛里就来了很多日本人,是从蚌蜒河上坐小汽艇来的。小汽艇上架着机关枪,小鬼子大热天也穿戴得整整齐齐。钢盔、绑腿、风纪扣,全都周周正正地穿戴着。小鬼子一开始以为这个三面环水的小庄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战略要地,于是,来了。把人都请到前庙门广场这里,一个个地扒手看,搜身子,然后,哟嘻哟嘻了两句,把人弄散了。弄得芦垛里的人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吗?这乡下人的手有什么好看的?粗啦巴叽的,裂了一条条口子,老茧有三寸厚,有什么好看的?
小鬼子其实是在验看这手是不是拿枪的。小鬼子当然发现了,这小小的芦垛,就只是个小村庄,没有藏龙,更没有卧虎。
这一下,小鬼子胆子大了起来,在芦垛一下子驻扎了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也就只有男人敢出来走动走动,去田里,或者捎点柴火回家。女人脸上全都涂了锅墨灰,可是没有用,小鬼子们在前庙门广场上放了几大缸清水,让年轻的女人们和姑娘们一个个来洗脸。谁想要瞒着藏着,就是一刺刀。这一闹腾,芦垛里人早就吓得尿裆了。有几个年轻的女人到了前庙门广场不敢洗,小鬼子二话没说,举起刺刀,穿阴而过,然后一拉,肚肠子就拉了出来。血淋淋的,红的绿的,吓得女人叽哇直叫。
天可怜见,那些天,芦垛里鬼哭狼嚎的,凡是被鬼子糟蹋了的女人,回家都死了,有的割腕,有的上吊,有的投河。作孽啊……
日本人走的时候,杀了几头猪,用了几个草垛才把猪肉煮好了。粮食倒是没有抢,几个大户人家家里一跑,让送多少担米,就送了多少担米。直把个小汽艇压得坐不下人了,才哟嘻哟嘻了几句,意思是不要再送了,够了,好了。
“眼下闹还乡团,这些人,比小鬼子还坏。你德麟去到部队上,跟部队反映反映,我们芦垛里,白天没有动静,夜里却凶得很。这不,前些时,又闹腾到大半夜哩。听说是杭堡和杨家庄联保都没有用。还·乡·团回来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那几个农协的人扒皮熬油点了天灯。农会的头儿被砍了头,二把手被卸了胳膊。这几个人的家属,被还乡团们扒光了身子,绑了,轮了,最后,用木棍子、用枪头往阴户里捅,直把人捅死才收手……手条子比日本人还辣!你到部队上,一定要部队先去打杭堡。这些没了人伦的混蛋……”
闻尚田做梦都没有想到,方云卿这个私塾先生,就一个教书的,没有费多少口舌,他还反过来帮这边做孩子的工作。于是,征兵的人便站了起来,握着我爷爷的手,说:“没想到你这位老先生,这么知书识礼,懂大局,懂形势。大叔请放心,方德麟同志到了部队,一定会狠狠地对付这帮还乡团的。打垮了还乡团,他们还要打过长江!”
征兵的人转过头来对闻尚田说:“芦垛里是安安静静的。听说,芦垛里也搞了土改,白天农协的人把地契分到农民手上,晚上,穷人们又偷偷地送到了东家的手上。都不敢惹富人了?这是怎么回事?像姜景君、李生、方锡九这些大地主家,包括夏生才、方德前这些富农人家,芦垛里人应该打倒他们,分掉他们的田地与浮财,这是上头的政策……”
闻尚田说:“乡亲们是怕哪一天,他们没田种了。你搞土改了,你要打倒他们了,这些大地主还怎么会把田租给你呢?这样,你吃什么喝什么啊?试了三次,都这样玩。农协的人也没有办法。”
“幼稚!大地主的田都分掉了,分给老百姓了,还愁没有田种?”
征兵的人没有好口气。但是,过了一会儿,征兵的人又说:“不过,其他庄子也不像话,把个财主斗得半死不活,把人家的田分了,人拉过去斗。这都是可以的。可是,人家的老婆,女儿,甚至没有出嫁的女儿,也分给光棍了,由着光棍们睡,糟踏。这就弄得有点不像话,这是不行的。我们是革·命的队伍,不是流氓无产者。还乡团回来后,先就杀的这些人。不过,这是血债,最终还是要他们偿还的……”
闻尚田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们的父亲不知道。他先回里屋睡觉了。
夜里做了个梦,梦里,他娶亲了,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我们的父亲一定要拿下她的盖头来,果真拿了下来,一看,不是麻子,没有一点麻点子。是个脸色明净安详的女孩子,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