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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往青春,诗意少年 ——读杨闻韶《我守着更小的世界》|吴尚平

杨闻韶作品集《我守着更小的世界》
1、 1989年夏天,我的青春火热,经常去水库游泳。身体像蜉蝣,又像一道游泳的闸,当看不到岸,四周水茫茫之际,真想放弃掉自己,回到自然子宫,回到生命最初的宁静。这种感觉很奇特,我那时满脑子都是卧轨自杀的青年诗人海子的形象,甚至不允许自己有活过二十五岁年纪。当世界和你彻底无关,岸上的事情如此遥不可及且遥不可闻,某种巨大的虹吸力从脚踵传感上来,身体进入完全的放松,呼吸随时可以不递出水面,世界水花一闪,幸福甜美的刹那,悄无声息沉下去,去到别的世界。我后来在诗中写道:怀抱起来的水,比怀抱还要多一些/ 水的舌尖微凉/ 身体白浪闪闪/ 盛水的器皿 /比水还要柔软。(《游泳的闸》)
杨闻韶的诗集《我守着更小的世界》,他宁静的眼神,凝视蓝灰色天幕上,几颗白色星子在微微闪耀。令我回到与他等量齐观的青春年岁。青春少年的忧郁,理想盛大而未知恐惧,彷徨无措而又只身前往,就像海子所歌唱的青春,太阳,像血砍在地上。命运骰子一掷取消不了偶然。青春,是脆弱的、抒情的、稚嫩却粗暴的,总是首先呈现牺牲无畏,对命运捉弄莫名愤怒,身心分裂出圣徒和赌徒复合的嬗变。
这个更小的世界,是身体?是诗歌的小匣子?还是浸染于青春的一条船?万物复苏的四月,英国诗人艾略特在《荒原》里咏叹“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越是春天,越是欲望生发,越是容易感知死亡的无常。当小王子在自己的星球上,看顾小小玻璃瓶内的孤独玫瑰,当我们内心的星球上,同样住着一个荒凉而安静的小王子。青春的短暂、迷失,嬗变命运的恐惧动力,或原始力,生命的繁衍更迭总意味着死亡。四季轮回,绝望而致命。杨闻韶在诗里对生命的询问,是青春迷惘,是诗性敏感,无不暗含幻灭的痛惜。

十五岁的杨闻韶在《浸染一种》中写道:强光浸染白昼,桐花浸染黑夜,飞鸟浸染天空,蚁虫浸染大地,你浸染我。这个“浸染”就充满生命的渗透,也显现他对语言的渗透。他的表达更多基于天性的敏感,还没进入模仿学习的语言工匠阶段,但最后也是最初,人道周而复始,莫不回归本心。他用飞鸟如飞白,去浸染天空,用蚁虫如隐秘,去浸染大地,这于我是陌生和惊讶的。而这段自我描述则尽显青春不可期的惆怅:我外貌平滑,内心崎岖不堪地穿行四月。……我不知这世界要将我修磨成何样一种器。我不知道某些东西离去了就真的再也不复重现了。(《一年》)这个“内心崎岖不堪”就有四月的荒原感,生命“器具”之用,将失去青春纯真无邪的一面,这令他倍感忧虑。在《五月歌喉》里,他进一步感到涌动的“悲剧意识”,语言突然深刻和准确,悲天悯人的描述分外冷静。他的作品对声音的捕捉非常独特,“寂静”也是声音一种,“火焰”也是声音一种,“水”也是声音一种。他似乎有不同于旁人能聆听大自然诗歌的耳朵。触景生情的刹那,发生超乎年龄的“忧伤”,这种“忧伤”有不自觉的放大,少年过于稚嫩的肩膀上,过早地栖息诗歌天使的翅膀。他说,黑夜中腾起的篝火爱上了一个悲观世界,周围的舞者却向悲凉中灌注欢乐。噼啪作响的烈火焚伤的声音,或许是我们最后的五月歌喉。
“每个人都是一个坚实而平凡的个体,守护各自原初的稚梦,踏步迷茫一片,活在一片虚无之中。对于每个人,世界就是这个人脊背上的小山坡,那里芳草丛生,那里众花缤纷,那里春光照耀蓝天,那里湖水倒映四季,可这个人眼中,这个人心里,他或是一整个真空里的漫游者,他或是一整个空旷中的独来人。(《独来》)”读到这里,我想起顾城评价贾宝玉说他根本就不应该有十六岁以后的生活。天地茫然,不留痕迹的无情,何以会向一个少年人打开?说“独来”之时,意味“独往”的冥冥之意。十五岁的小王子杨闻韶像玫瑰一样寄居在真空的瓶子里,在星际之间浪游,他眼里是“一整个空旷”,这个“独来”的空旷是无情的,返照着“芳草丛生,众花缤纷,春光蓝天,湖水四季”的理想梦寐景色。
2、 海子的青春有《春天,十个海子》的“野蛮与悲伤”,我的青春有《二十二只乌鸦》鸣叫不定,杨闻韶的青春有《冬雪》的“空然”。
白雪覆盖的天梯摇晃而下,青春踏空台阶,我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感觉呼啸,黑暗凶猛,直接嘶鸣,从我的胸腔穿透,“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而杨闻韶从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城堡》里,看见自己“病句般的寻找”,他确认自己向往光与暗,在接受光的同时,也意味着浸染暗,这个光暗交加的远方的城堡在哪里呢?“空虚与悲凉中”,他感觉到“城堡”的门,似乎被风雪交加的人物“k”触碰,但“幻灭了,重影之灯。幻灭了,虚无之灯。吹熄烛火,黑夜亮堂起来。晶莹的细小之物。游行湖面,暗渡此生,闪念一点,敲开万重门。(《Her name is Sadam》)”万重门还是万重山?幻象重叠,只是一个闪念,就迅暂不可即留。
我回顾自己的青春诗歌,燃烧是部分的,熄灭则大多数。无一例外,作品都指向生命和死亡,越是青春,越是充满对生存的蔑视。我在诗剧《追日》中这样唱响绝对的青春:
个体的消亡是无可替代的!
我的一切已安排妥当
最后收拾的 只有自己
一切行将结束 我要说
死亡是对生存的最好赞叹
我为世界拉下窗帘
进入永远的黑夜睡眠
杨闻韶更为安静,他用梧桐的独白,表达对生命真实的叩问,他说,“哪怕只是幻觉/哪怕这场生命就同没有一样”。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思想要长成参天大树,沐浴晴空万里,它的根就要扎向黑暗最深处。生命轻盈而脆弱,两个“哪怕”中,有作者的无奈,也有作者对生命的体认,即便是空无,也要有幻觉上的万有。他在《休止符》里这样完成一次自我献祭:
黑色的音符。黑色的美
这一时刻毫无声音
却万籁齐鸣
震颤,神圣。
幽静中朝拜
暗中熟睡却注视着我的女神。
当灯火熄灭,黑夜明显。世界像黑色的多声部,有“黑色的美”,万籁俱寂之时,也是“万籁齐鸣”之际,他看清暗中熟睡的“女神”,戴着洁白花束。
杨闻韶不到二十岁的青春轨迹,如同谶语:“有如浸醉一样沉入水底。阳光散射着。凝静的没有声响的音乐。我沉入水底。(《Her name is Sadam》)”
诗在杨闻韶的作品里,充满先验。这是否只是事后的检索?我也曾预言自己将死于水,定格于最后的泳姿。但我的苟活,未尝就不是一具“微笑骷髅”。青春的“浸染”和“沉醉”,于我早已阔别,活着,只是清醒地看着自己和渐渐无关的人世。但杨闻韶似乎穿越过年龄,成熟及沉淀,似乎经历过人生的“自明”,他在《冬雪》里这样对自己说,“白色年华将至,也带来欢乐与喧嚣。那深冬里好像冻结的歌喉,竟然发出些声音。而最终,一切又归于宁静,消失在午后的白影之中了……安宁,毫无挣扎,不加言说。静默,你象征空然,没有声音。”
凛冬将至,欢乐喧嚣不再,声音归于宁静,所有挣扎过后,就是毫无挣扎;所有言说过后,就是不加言说;所有静默过后,就是空然。杨闻韶用“空然”说出了内心的“寒山道”,而拒绝通向“打磨成器”的一堆有用的现实。
3、 “我守着更小的世界”,杨闻韶的生命定格,诗意浮现,也许,每个人都只是一个更小的世界;或者,活着的人,希望还有另外的世界,在肉眼所不能及的地方。杨闻韶给出诗中另外一种呼吸,他说出在《水中》的思想:
在冰冷里潜游
向最深的水底
岩壁上伸张的水草
向我吐着绿色气泡
腐尸面目朝天
边仰望边下沉
一旁是无声的波澜
用绝望打成的水漂
水滴下四散的花纹,孤独的入睡
一只鹧鸪撑走了我的船
在岸上我缺氧地爬行
是水中突兀的孤岛
群鱼在此中栖息
当我闭上眼睛,沉入水底,我已不在人世。人世的对岸,令我无比窒息,在那里,我不得不爬行,证明自己还存活。那只鹧鸪,是我和世界之间的第三者,它旁观一切。鹧鸪用鸣叫飞翔,但它的鸣叫不定,令我揪心。飞翔,于我只能想象,这大地本就茫然,这天空本就空然,当鹧鸪如树枝一样僵立,它就悄然消失了。我在一点点放弃自己,放弃身体这条船。其实,你看到的不是我的身体,也不是船,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的世界。渡人者如何自渡?我并不是独往彼岸,“那开花的彼岸,如我们剥落的眼睑(吴尚平《追日》)”。我不是去往哪里,我就在我自己里面。就像一条鱼的经历,或者成为一条鱼。你看到的躯壳,就像大地的一次盲目,或者是水的一次吞咽,边仰望边下沉。你看到的我,就像你心头一片浪花,或一个水漂,四散开来,像花,微澜。像风,无声吹过绝望。在你看不到的绝望深处,有水草在岩壁上伸张,它们吐露言语,和我流淌的姿势,同样美丽。在世界上,人们常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联系在一起。出于对你的慰藉,我也可以是一群鱼。还记得那句话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2020年12月23日凌晨

附:杨闻韶,岳阳人,2008年以岳阳市理科状元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系,2010年4月29日在上游泳课时发生意外,不幸离世,年仅19岁。2011年6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诗集《我守着更小的世界》。2021年1月9日晚7点,汨语读书会在壹点空间举行“杨闻韶《我守着更小的世界》读书分享会”,届时,诗人路云将主持分享,人文公益交流活动,欢迎书友线上直播间参与/线下报名参与。报名及直播链接帖:2021年汨语读书会第一期:杨闻韶《我守着更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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