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村庄
文/张中信（四川）
农 妇
背着丈夫，瞒着儿女，农妇把农忙随意撂在田野，心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出去的农妇，把目光在野茶灞之外的天空放飞。包括门前的蚂蚁，树上的布谷鸟，山后的放牛娃，遗落在山坳的牛粪蛋……
守在城市的工棚，农妇有些心乱如麻。刚刚进城的新鲜劲，早已荡然无存。那些进进出出的打工妹没精打采，她们的忧心忡忡，让农妇的希望一次又一次成为泡影。
如果一直守望着野茶灞的农活，也许此刻正在秧田里捉虫、除草。虽然两腿沾满了泥泞 ，可乡间的日子从来也不会让农妇怅然若失。
现在的场景，让农妇心中透凉。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心气，似乎比一颗灰灰菜还不如。农妇唉声叹气，农妇欲罢不能，农妇心中嘀滴咕咕。
也许，真该朴朴实实在野茶灞生活，就做一个安分的农妇，做一些自己喜欢的活儿。
一瓣书香
雨中的野茶灞
雨声淅沥，从东山降临，也从西山降临，还从南山降临。
野茶灞在雨水中浸泡。屋檐上挂着雨帘。树梢上沥着雨水。田埂上淌着雨幕。一场绵长而潮湿的季节，把我的村庄的内心世界浸泡得漫山遍野。
老人们忙着剖竹修蔑，赶着雨季忙着家里修修补补的活计。孩子们百无聊赖，枕着书本，倾听檐雨滴滴答答。只有勤快的农妇，披着雨帘进进出出，拾掇着一年四季的忙碌。
坐在湿润的村庄，就着悠闲的日子，我把思绪放飞。柴门虚掩，村落宁静，淅淅沥沥的岁月，任我天高地远的徜徉。
也许，村庄就是一本古朴的线装书，那些平平仄仄的句子，或参差错落的诗意，像遗失在旷野的猫，它们的低吟，让野茶灞一茬茬颤粟。
庄稼们的生长声此伏彼起。当雨声消退，我倏然惊醒。窗外鸟声入耳，我却还在人到中年的田野里寻寻觅觅。
一瓣书香
归去来兮
我离去时，头也不回。跳出农门的喜悦，让我浑身充满激情。娶妻。生子。提干。升职。我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我努力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城市人。
在野茶灞。小屋的贫穷，山岭的牛哞，院落的狗吠。其实都是我匆忙间遗失的足迹。
我归来时，步履滞重，因为我满怀心事。我把病重的父亲送回了老家，又把老去的母亲扶回了故里。这两件事情，耗费了我大半生的光阴。
没有父亲母亲的日子，我在野茶灞失魂落魄。父亲独卧寒山，母亲泉下有知。我知道他们的离去和归来，其实带走了我悲滞的灵魂。
也许，我可以缄默，也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我走在野茶灞的脚步，却高高低低。那些家园中年复一年的山川，草丛，树木，禾苗，以及牛羊，始终敲打着我丢失的乡情。
我试图收回三十年前，匆匆迈出的脚步，用下半生的时光，证明我原本与生俱来的乡音。因为，三十年后，我的灵魂还系在这里。
一瓣书香
烟火村庄
村庄无语。独守一生一世的烟火。
母亲的眼神，点燃一笼潮湿的艾草，让村庄的烟火蔓延成家家户户的节日。如果，我的灵魂还在野茶灞，我必须努力吮吸烟火的嘹亮。
野茶灞的柴禾，在灶膛里燃烧得通体透明。柴火映照着的农妇们脸色通红，她们忽明忽暗的乳房，一遍又一遍，忽闪着夜的眼神。
走进春天。走进夏天。走进秋天。走进冬天。那夹带着泥土芬芳的烟火，稀稀疏疏在村庄升腾，在野茶灞的风里，忽而扶摇直上，忽而四分五裂，忽而缠绵起伏。烟火的燃烧或熄灭，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茫然数着胸前的念珠，一步一步消耗着自己的光阴。
望着那烟火缭绕的山峦，村庄，土地，我却只想说：我虽然远离了你，可我的老去，一如忽闪着泪光的野茶花，我祈祷的人间烟火，一直翻飞在风里，在故乡的风里。
一瓣书香
种田的父亲
一畦畦梯田，将父亲的日子牢牢地拴在野茶灞。
田里的蒿草生长了。地里的庄稼成熟了。牛栏的牛儿饿了。村庄的公鸡打鸣了。父亲忙忙碌碌，将白天和黑夜都混为一谈。
山风心急火燎，追赶着季节上路，父亲在农忙的空闲抽出时间，用腰带拴着匆忙西下的落日。父亲并不孤独，也不寂寞，因为有夕阳的辉煌，还在映衬着他的辛勤。
这个时候的父亲，情不自禁的会吆喝上一嗓子。“呵—嗬—嗬——”村庄的转弯抹角，便传遍父亲欢快的声音。
当月亮忍不住跳出山头，父亲肩扛锄头，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山风中行走。那些零零碎碎的月光，把父亲的日子，从此映皴得干干净净。
一瓣书香
田里的母亲
收麦。捡穗。割稻。打场。田里的母亲，小心翼翼用双手耕耘一年四季。
烈日下，母亲汗流满面，她正弯着腰清理一株稻田里的种子，她的认真和小心让狡黠的稗草，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晚风吹拂，母亲还在披星戴月，追赶那些有气无力的炊烟。她一丝不苟地择菜、做饭。野茶灞的夜幕在母亲的手中，一股脑儿地升腾起村庄的欢声和笑语。
没有月光的夜晚，我睡在稻香弥漫的田野。村庄突然无语，月色暗淡不明。我转辗反侧的睡梦里，却传来母亲骨骼里，发出的季节拔节生长的声音。
我试图混沌的睡去，可当我伸展一个长长的懒腰，只听见村庄的呼噜和夜色的昏沉。还是让我快快长大吧。不要让我的母亲流淌太多的汗水，也不要让她付出更多的心酸。
对我来说，母亲的汗水太苦。对母亲来说，我成长的日子太慢。
一瓣书香
野茶灞，三十年后
十年一个断代。野茶灞却在我的往昔里，走过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过去了，野茶灞，我的记忆又回到了你的世界。
王家大院子。新房子。窝棚子。老屋基。油坊里。那些我熟悉的院落，早已荡然无存。
大梁上。山塆里。王家河。松林坡。大坝里。那些曾经的田畴，已经荒草萋萋。
走进村庄，除了野茶灞这个深入骨髓的名字，我行走在村路上，也不认识几个老人和孩子。包括那些大摇大摆的狗，那些东奔西窜的猫。它们的呜呜吼叫，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声音。
走过村庄，走过三十年后的岁月。我把自己的乳名高高举起，却没有哪一个人站出来认领。我还是这座村庄梦魂牵引的游子吗？我的脚步可以踏遍村庄的山山水水，可我该怎样和这个灵魂的村庄相认？
三十年后，我走进野茶灞，却好像走进一群失落的记忆。
一瓣书香
村庄的月光
月色如水。笼罩着这个山环水绕的村庄。
野茶灞，似一个熟睡的婴儿。静静地安睡在大地的摇篮里。没有喧哗。没有惊悸。也没有憧憬。
月光下的村庄，我赤足走在田埂上。尾随父亲的犁铧，把夜晚的寂寞连同怀想，一同丢失在风里。更多的时候，我还和父亲一同来到打谷场上。我们把父与子的心事，一遍遍放在月光下，晾晒，抑或向往。
那是三十年前的父子情深。一个65岁的父亲和一个20岁的儿子。在离开故乡的这个夜晚，一场敞开心扉的浪漫怀想。
三十年后，我怀揣着一个赤子的悲伤，却只能把双膝跪进父亲的坟场。而今，月色依旧。这个山环水绕的村庄，却空空荡荡。静谧。无助。安详。
一瓣书香
把自己带回村庄
我把自己带回村庄，连同我的儿子译天，孙女乔语。祖孙三人一同回到了我的村庄。
这个名叫野茶灞的村庄，在我的话语中出现过一千遍一万遍。这里有我嬉戏的小池塘，月光下的晒谷场，羊肠般山间小道。他们与我相依为命，魂梦牵绕。
它却不是我儿子的村庄，更不会是我孙女的村庄。在儿子的履历中，没有这个村庄的记忆。在孙女的睡梦里，更不会有关于村庄的呓语。
我带着儿子、孙女，祖孙三代穿过山村的道路。我们走过村后的院落，我们还走进祖先的坟茔。除了儿子还记得他静卧故园的祖父、祖母。我的孙女什么也不知道。
走进我的村庄。除了寻求灵魂的皈依，我还能作出怎样的怀想？野茶灞呵，我的村梦我的村庄。
一瓣书香
村庄的遗失
野茶灞，在我眼前怅然若失。你还是我记忆中村庄吗？
仅仅过去三十年，你的遗失，已让我无言以对。当年为我剃头的刘老爷子，把人连同剃刀一同遗失了。曾经为我们家编蔑的李蔑匠，早已不用蔑刀维持生计。
还有那个最搞笑的弹花匠，锤子别在屁股上的王老汉，早已人去楼空，院落长满荒草。我不敢再一一寻找。我开始害怕找寻那些曾经的怀想。
我更不敢想象，如果再过三十年，抑或五十年，我的村庄，还会是我的村庄吗？村庄里还会有母亲的呼喊和孩子们的嬉笑？牛羊满圈，瓜果跳跃的村庄，还会有炊烟下鸡犬相闻的乡音吗？
无边无际早晨的牛哞，抑或散漫自由的黄昏牧笛，以及我喋喋不休的诉说，还会是那个让人怀想的村庄吗？
记忆中乡情越来越浓，现实中村庄越来越小。我在自说自唱的文字里，拒绝村庄的遗失。可我却无法留住这个村庄的失落，以及痛彻心肺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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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四川文学网总编辑、《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神韵巴中》等著作23部；散文集《野茶灞时光》《神韵巴中》分别获第七届四川文学奖，第三届四川散文奖；2018年6月，历史文化散文集《成都书》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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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任转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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