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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 | 花间词外:丁香空结雨中愁

刘琼,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现居北京。曾获《文学报·新批评》 优秀评论奖、《雨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等专著。刘琼女士2020年在《雨花》开设“花间词外”专栏,此为专栏第十篇文章。
丁香空结雨中愁
窗外已是北京的秋。北京的秋最美。老舍先生有篇著名散文就叫《北平的秋》,古都味道跃然纸上。生活中的诗意,往往是文人墨客用诗文的形式展示之后,才被大多数人发现、欣赏并内化为一种习惯和乐趣。所以,美好的东西也需要不断地言说。
北京今年由夏入秋,以一场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雨为标志。从春到夏,大大小小已经下了五十六场雨。庚子年雨水多。早晨起床,天高了,空气透了,地上也湿了,湿得像南方的夏季。这在北京,是极少有的事。南方不稀罕。南方的三月,一下雨,就有了诗意,是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戴望舒是诗人中的建筑家,精通音律,讲究句式,这首《雨巷》也是中国新诗百年的代表作之一。它贡献了三个独特意象:“雨巷”“油纸伞”和“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甚至比“雨巷”还要引人注目,成为中国美学的典型意象。“雨巷”和“油纸伞”倒成了“姑娘”的陪衬。
把“丁香”作为“姑娘”的前缀,是戴望舒的发明,写出了少女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样貌。把“结着愁怨”缀在“丁香”后面不是戴望舒的首创。丁香花朵纤弱,未开之时花蕾密布枝头,摇摇欲坠,民间早有丁香结、百结花之称。清代学者厉荃依据大量文献“考辨源流”,专门编撰了一本《事物异名录》。这本关于事物名称的工具书总共四十卷,提供了多方面的常识和名物线索,既有意思,也很珍贵。谈到丁香,《事物异名录·花卉·丁香》写道,“江南人谓百结花”。我虽为江南人,倒不知道这种叫法。这也不奇怪。物质在横向和纵向流传过程中,随着地域变化、语言变化和历史实践变化,同实异名成为普遍现象。有时同一种事物甚至出现几十种叫法,有的源自民间方言,有的则是文人墨客自创,二者之间时有交叉。比如,关于江南一带把丁香叫作百结花的记载,目前所见,最早只有这本《事物异名录》。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江南早有此说法,但只是作为方言,不登“大雅之堂”;一种是这种说法在江南也只是局部流传,厉荃本人的田野调查做得比较详备,才有可能把大大小小各种有用的信息“一网打尽”。可以看得见的事实是,随着《事物异名录》一书的传播,在“丁香”的名录下,自此加上了“百结花”这一别称。这大概也是“立言”的一种表现。
娇小柔弱的东西比较讨喜。这是文人式的审美。文人式的审美渐渐也影响了普罗大众,成为中国式审美。中国式审美对于年轻女孩是百般宠爱,所以有“花季少女”之说。“如花似玉”,大概率说的也是妙龄女孩。妙龄女孩即便愁锁双眉,也美妙动人,甚至另有一种不能言传的美。成语“东施效颦”里的“颦”,是皱眉的意思。《红楼梦》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为其取号“颦颦”,此后“颦儿”成了黛玉的昵称。借宝玉之名,将“颦”字赠予黛玉,是曹雪芹的偏爱。这个皱眉的始作俑者是美人西施。西施心口痛,估计是缺铁性贫血所致,便用手按着心口,皱着眉头。西施皱着眉头的样子也很美,被可怜的东施看见了,于是学她的样子,也按着心口,皱着眉头。东施估计不仅容貌丑,年龄只怕也不小,皱着眉头的观赏效果可想而知。
对于瘦弱、纤细、哀愁表现出的这种特殊的关爱,可以用一个成语概括,叫“我见犹怜”。以惆怅、忧愁比喻丁香,是对丁香“我见犹怜”姿容的一种特殊嘉许。五代南唐中主李璟写过两首《摊破浣溪沙》。一首是《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写道:“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青鸟在文化传播中一直有信使之名,“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把丁香比喻成痴情守候远方来“信”的姑娘,不免令人产生种种遐想。这句写丁香和春愁的诗,是千古名句。我其实更喜欢李璟的另一首《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写荷残和秋思,虽是愁绪满怀,但用典自然,节奏流畅,各种物象的运用既恰切、生动,又跳跃、丰富。中主李璟与后主李煜还不同,李煜更愿意做太平君主或者享乐君主,而李璟有一定的政治抱负,在位时曾经征战边关,但才干有限,用人又不当,本人也奢侈荒淫,以致在其手里,南唐疆域一度有所扩大,后又大幅缩减,并不得不对宋称臣,被迫迁都南昌。各种郁积难解,自然遣怀入诗入词。李煜作为李璟的第六子,原无江山之图,偶然做了君主,直接经历失国丧权之辱之痛,成了阶下囚,受尽各种委屈,但性子较软,更具有文人气。父子二人皆诗词大家,提笔行文包含的真意本意,常人往往难以猜度。一旦起了缝,被猜度,也便出了大事。相传李煜最终毙命就是因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词。这首词是李煜被囚禁开封后第三年所作。李煜虽然不像其父有“帝国情结”,似乎是一心一意地做文人,写字、画画、填词,然而,填着填着,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真心,写出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类词句。把故国之思比作春愁,比作无法回流的一江春水,《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为李煜带来了杀身之祸。根据北宋王铚的笔记体文集《默记》记载,写这首词之前,李煜曾对前来探访的南唐旧臣徐铉叹息,后悔当年不该错杀忠臣良将。宋太宗赵光义听闻徐铉告密之后动了杀心。李煜写下这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后,赵光义立刻派人送去牵机酒。所谓牵机酒,据说是泡了中药马钱子的酒,人喝下后中枢神经系统被破坏,抽搐,剧痛,头脚缩成一团,立时毙命。送酒给李煜的人也有名有姓,是赵光义的弟弟赵廷美。赵廷美曾与李煜谈诗论艺,两人交情不错。李煜死时年仅四十二岁。真实死因,宋史当然不会记载。好在有《默记》。《默记》专门记录北宋朝野遗闻,共三卷,被《四库全书》收到子部小说家类。根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铚熟于掌故,所言可据者多矣”。原因就在于这位王铚不仅出身世家,做过枢密院编修官,而且学问真的很好,是北宋著名的史学家。《默记》的写法略略有点像小说,注重细节和人物描摹,对于研究北宋历史很有帮助。
李煜当皇帝不称职,作为文人倒是相当优秀,艺术造诣高,词好,书和画也不错。可惜的是,由于年代久远,加上又是废君,我们今天已经万难看到李煜书画的真容,对于其书画才情,只能依据古人的评价,依稀想象了。
根据北宋太原画家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所写,“江南后主李煜,才识清赡,书画兼精。尝观所画林石、飞鸟,远过常流,高出意外”。除了林石、飞鸟,李煜其实更擅长画竹。所画之竹无缘得见,但所写之竹不妨枚举一二。比如《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中的“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又如《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的“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还有五言绝句《三台令》,“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从李煜现存于世的三十八首诗词里,能找到的大概就是这些,看来写竹不及画竹用力。
《图画见闻志》是中国绘画史的重要著作,包括史论、画传、画事三部分。郭若虚的曾祖即为当年率兵平定金陵、劝说李煜前往开封的北宋名将郭守文。所以,郭若虚说“尝观”李煜书画应是可信的。前两年曾在某杂志上看到研究李煜书法的文章,随文还展示了相传李煜行草所书《入国知教帖》局部。由此,才第一次看到李煜的“金错刀”笔法以及帖后米友仁的跋语。李煜的行草确实美不胜收,清雅潇洒不言,居然还有温柔敦厚之意,放得开,也守得住,像他后期的词一样,品格卓然不群。《入国知教帖》来自《礼记·经解》。该帖曾于1975年在香港《书谱》杂志完整刊发。《书谱》杂志由于右任的弟子梁披云创办,在书画界影响很大,后来据说停办了。
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后,北宋包括前朝的诗文保存和传播确实容易多了。李煜流传至今的诗词,主要分降宋前和降宋后两部分。降宋前的词,是典型的“花间词”风格。降宋后所作诸词,文辞清丽,意境深远,后世有诗评家认为开了苏轼一派词风的先河。今天流传较广的李煜的词也是这一类。以《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为例,不仅在历朝历代的教坊中广泛传唱,即便到了当代,也不断有作曲家重新谱曲,许多著名歌星包括邓丽君在内都有翻唱。邓丽君唱这首叫《几多愁》的歌时,大概是20世纪90年代初,正逢录像厅、卡拉OK盛行,从城市到乡镇的大街小巷似乎都飘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歌声。一首歌曲的流行,让一首古典诗词活在了当下,这是大众文化的优势。当然,词在其生成的年代宋代,本身也是大众文化的一种。
还有一个跟大众文化传播有关的故事。1947年,蔡楚生、郑君里以抗战为背景,拍了一部中国风格的经典电影,沿用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叫《一江春水向东流》。电影表现的也是离乱之苦。叙事时间长达十几年,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结束,借由“家国一体”叙事模式,讲述民族的内忧外患和家庭的悲欢离合。即便以今天的审美标准来看,这部电影的故事结构和人物塑造也非常出色。电影插曲叫《月儿弯弯照九州》,很好听,改编自同名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这是民歌原词,南宋建炎年间出现在江苏一带。明末冯梦龙编辑的《山歌》曾收录了这首民歌。成为民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首歌曲的最高待遇了。一首歌能流传,旋律要好听、好唱,歌词要形象、好记。总而言之,要有令人愉悦的节奏和打动人的歌词。这些年,对于古典诗词的推广传播,电视台作了各种各样的努力,什么“经典咏流传”,什么“中华好诗词”,什么“诗·中国”,什么“邻家诗话”,什么“诗意中国”……这些电视节目在一定的范围内取得了不错的传播影响,但比较起流行歌曲和电影的沉浸式影响,还是小巫见大巫,差得远了。
大众文化也要讲历史逻辑。历史的逻辑也是现实的逻辑,推己及人,不能讲通的道理显然不会符合历史逻辑。就拿近来很受关注的电影《八佰》来说,尽管导演管虎非常有想法,也善于调度战争大场面,镜头语言特别生动,许多细节令人难忘,可以看出中国导演的才华,但是,有人批评“管虎浪费了一个绝好的题材”,不是没有道理。这部电影最大的败笔,也是致命之处,就是“隔岸观火”这个对比情境概念化的表现。对面是战场,日军轰炸机不断逡巡,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苏州河,租界这边不仅歌舞升平,还扶着栏杆谈笑风生。这种看热闹的情形,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从人性的角度看,都是不合理的。从受众接受的角度,也是不可信的。“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国士兵折损近三十万,侵华日军的残暴无耻暴露无遗,租界里的中国人能够不害怕、能够不愤怒、能够面不改色地隔岸观火?子弹不长眼睛,租界里的各国洋大人能够事不关己地看热闹?在一部严肃的历史题材影片中,简单化和类型化地处理历史里的人和生活,让影片大大减分。家国一体,对于民众来说,南宋绝大部分时光都是痛苦的时光。节节退让,割地求和,许多人从此流离失所。这也是南宋词人大多生活在长江以南特别是浙江一带的缘故。
“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诚斋是杨万里的号。生于南宋建炎年间的著名诗人杨万里,写了一组《竹枝歌》。第一首直接步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旧韵,“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杀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九州也即中国。“几家欢乐几家愁”是南宋中国的实况直播。在山河破碎的时代大背景下,又有几人能高枕无忧,能吟风弄月?所以,近年来网络上包括线下出版界突然泛滥起来的“宋朝情结”,恐怕还是今人对于历史不切实际的想象。
晚唐李商隐的《代赠》也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之类诗句。百结,也即愁结。可见,丁香与“愁”早就结缘,丁香的愁主要指春愁和爱愁。如果真的到了哀愁和忧伤的地步,通常都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怨怼的因素大于爱了。只有春愁,如同春信,燃烧着期待和热力,所以代表春愁的丁香,也被称为情客。这是南宋姚宽的发明。才华横溢的姚宽不仅是卓有成就的诗词家,还是当时的著名学者。作为学者的姚宽,不仅格物致知,而且善于命名。收入《四库全书》子部的唐宋史料笔记《西溪丛语》,即为姚宽所著。这部笔记体著作分上下卷,共一百四十一条,文字素朴,包罗万象,信息量大。上卷谈到花卉植物时,将花分为三十客,把牡丹称为贵客,把梅花称为清客,把丁香称为情客,等等,如此富有创意的分类,充分展示了一个诗人学者的情怀和想象力。通过这些分类,约略可以知道,在长期的流传中,花卉们也形成了人格化的“社会身份”。当然,有些说法也很牵强,甚至反应了一种社会偏见,比如把桃花称为妖客。从《诗经·周南》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到杜甫的“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再到“桃花眼”“烂桃花”之类带有贬义的说法,桃花的寓意在有名无名的文学言说中被不断篡改,桃花的“社会身份”急剧下降。桃花的寓意发生根本性转变的节点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姚宽往后,“情客”成为丁香的别名。
姚宽号西溪,会稽人,即今绍兴人。西溪是古名,在杭州,从老浙大的后门出去不远即是。我读书的时候,西溪还不叫西溪,叫“留下”。传说当年宋高宗赵构路过此地,赞不绝口说“西溪且留下”。金口玉言,“西溪”于是易名“留下”。与历史传说或历史人物有关,这也是事物命名的常见方式。由“留下”改回“西溪”是近年的事。大约十年前,“西溪住房一套”曾经写进广告,成为杭州引进高端人才的一个诱人砝码。作家麦家、刘恒似乎就住在西溪。
起名是学问。汉字是象形字,形意具备,这样的名字方为上品。丁香就是好名。一种解释认为,丁香花形似钉,故曰“丁”。这个解释虽然勉强,但“丁”字形状纤细清秀,也能说得通。“香”是身份证,表明是花卉或植物。从发声方法看,“丁香”是开口呼,念起来响亮,这也是构成好名字的要素。对于姓名的讲究,大概是汉文化的固有习惯。少数民族就要好得多。老外更不讲究了,祖孙可以同名,每次读《百年孤独》,都会被“一世”“二世”搞糊涂。“讳名”“诲字”是汉儒文化的发明。不仅不能与先辈同名,而且禁止与当朝皇帝同名。史书文献里,往往一个人会在中途改名,原因就是皇帝变了,名字犯忌了。丁香确实好,好听,好写,意思也好,因此,以“丁香”为姓名的人还真不少,网上甚至还有一款“丁香医生”APP。
柔美的事物不一定都生长在水草丰茂的土地上。以丁香为例,虽然当年戴望舒写《雨巷》,以从小生活的杭州大塔儿巷为原型,但丁香的原籍却是华北地区。西北也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丁香的“馥郁”,是到兰州读书之后,春天的夜晚,从教室到寝室的路上,突然就闻到莫名的香气,浓烈,舒适,让人欢喜。一方水土养一方植物。以华北和西北为例,守着黄河,黄土高原东西横贯。守着黄河,理论上不缺水,但黄土高原塌陷式黄土存不住水,植物通常无法生长。三十年前的兰州就是这样,哪怕是公园,也看不到什么鲜花和绿植。古老的五泉山公园略微好点,树木主要是杨树,年头长,根扎得深,相对繁茂。只有盘旋路上的兰大校园例外,仿佛是整个城市的花园。亭台楼阁,喷泉假山,有江南园林的玲珑剔透,也有北方院子的规整讲究,但也不足为奇。珍奇的是各种奇花异草。江隆基校长的雕塑就矗立在草坪上。江校长的背后是大片榆叶梅林,春天开花。不开花的季节,让人误以为是桃树,因此也叫小桃红。人工湖周边,包括逸夫艺术馆前面,是葳葳蕤蕤、绸缎一样富有光泽的紫藤,从藤到叶到花,“暮春时节,灿若云霞”,如同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美得很不真实。我对紫藤最初的认识由此开始。多年以后,单位楼下小广场上也种了紫藤,西北尊贵的紫藤,到了北京的大院,就变成了灰头土脸的二丫头。只有开花的季节,碰巧下了场大雨,蒙尘已久的紫藤才有可能露出真容。“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是李白笔下的紫藤。自古以来,在颜色的鄙视链里,紫色都位于高端,神秘、高贵。“紫气东来”,紫禁城,等等,似乎只有皇家贵族才能拥有这种颜色。紫丁香似乎也比白丁香出名。至于丁香,如果只谈审美,我还是喜欢白丁香。白丁香,更接近纯净,更像花季少女。
植物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丁香花美,但丁香树却极其普通。不开花的季节,从树下走过时,甚至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丁香花虽美,但纯就颜值而言,显然不及紫藤花曼妙。然而,没有人能忘掉丁香的姿容和香氛。叫丁香的丁香花,其实也有两种不同的来源,科目也不同。古诗词里的丁香,是专门观花闻香的紫香,属于木犀科。这是中国丁香,南北朝时期就有人工栽培记录,到了隋唐,已是常见园林花木。唐朝诗人中,白居易种花和吟花出了名。他的前辈杜甫住在成都浣花溪旁的草堂时,写了七首跟花有关的绝句,从寻花、恼花写到赏花,移步换景,意趣横生,取名《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就是其中名篇,轻快,从容,飘逸,风趣,一反杜甫诗惯常的沉郁、顿挫。杜甫这类风格的诗我最喜欢,更接近杜甫的本性。杜甫在《江头五咏·丁香》里写到,“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这是诗圣杜甫眼里的丁香,多少可以看出诗人的审美意趣。“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同样是丁香,到了南宋李清照笔下《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恐怕就成了粗使丫头,没那么美好了。
对了,还有一种药用丁香,也叫丁子香,花蕾叫公丁香,果实称母丁香,桃金娘科,蒲桃属,是名贵药材和食用香料。原产印度尼西亚,更适合生长在热带。印尼一地的产量就占世界总量的百分之八十。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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