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往事已老
文:湛蓝/ 图:堆糖
关于我们家族的长者,我自小有记忆的除了爷爷,便是二爷爷。从族谱上得知,爷爷一共有四兄弟。大爷爷是丁克家族,收养过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就是我父亲他们口里的来生娃。四爷爷解放前上了台岛,至今杳无消息。爷爷他们之后的两代人,让家族人口达到极盛。爷爷膝下三子两女,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孩子,在我们上一辈人中排行最末。
小姑姑出嫁到佛门,相对那个年代来说,属于远嫁。从美学角度讲,距离产生美感,因而小姑姑每次来去都显得很隆重,用老家的话说很稀奇。
记忆里,小姑姑年轻的时候,总是编两根长长的辫子,辫梢显得比较细,就在扎头绳的地方卷成一团。
小姑姑跟我母亲没经历过姑嫂难缠的俗套,相处甚是融洽。她每次回家来,都不闲着。小姑姑跟母亲站在洗衣服的石桥桥上躬身洗菜、聊天,然后一同去灶屋。母亲围着围裙在灶台上切菜,炒菜,小姑姑生火。灶屋切菜的铿铿声,剁姜蒜的笃笃声,油倒入热锅里滋滋声,菜倒进油锅里的噗呲声,柴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姑嫂俩家长里短摆龙门阵的话语声,在炊烟袅绕的灶屋里切切嘈嘈错杂谈,又别有一番温馨和谐的人间烟火气。母亲去小姑姑家的时候,她们手上的活儿就刚好倒个个儿。现在想起,那温暖的场景像一个安适的怀抱,灵魂不经意间蜷缩其中。
每逢小姑姑坐在灶门前烧火的时候,我就站在小姑姑身后,对她的长辫子爱不释手,忍不住把她的辫子偷偷拆散,重新编,编多少次也编不好,亦乐此不疲。偶尔,小姑姑把火钳伸进灶膛里掏堆积的灰,或躬身绾柴草,身子冷不防前倾,因发尾被我逮着,扯痛了小姑姑的头皮,她便把我轰出去。被轰出去仍意犹未尽,人对于自己热衷的事会上瘾儿,总会想方设法继续。
夏天,天空是澄澈的蓝,云朵是尽心的白。我跑去地头,选择稍微隐秘的地方,踮着脚尖,偷偷扯下或青或粉或红的苞谷须须(雌蕊的一部分,花粉落在上面授粉的那部分植物纤维)来完成自己编辫子的大业,编好了接在自己的短辫儿上。当然大多数时候行迹会败露,被邻居或者姐姐发现,投诉到母亲那去,正洋洋自得时,迎接我的是母亲狠狠的一顿臭骂。
冬天就更好办了。桥桥上、桃树低矮的树杈上,到处都搭着红薯藤。将红薯叶和茎一起摘下来,从茎头开始掰,左一截右一截,手上功夫娴熟的话,茎不会被掰断,两条茎瓣儿在末梢连接垂下,成了一串翡翠绿的链子。扎在发辫上当辫子,挂在耳朵上当耳环,戴在脖子上当项链过过瘾儿,那小样儿,简直臭美得要死。
我幼年时,没有街可逛,走亲戚是维持人际关系的重要途径。那时的人际关系开放、热情且浓重,亲戚之间走动频繁。
姑父是军人,退役后在当地任村干部。加上他们蒋家人丁兴旺,我们家也不相伯仲,所以每年姑父或小姑姑生日,酒席怎么也得摆二三十桌。就算不准备办生,也有很多人会主动赶过去。为了避嫌,大多数时候是小姑姑过生日的时候大肆操办。
小孩子跟着大人走人户的时候多,因而年少的记忆里,总是热闹、欢乐的场景居多。有关佛门小姑姑家的记忆里,却有一段哀伤的往事。
那时,计划生育管理特别严,姑父有职务在身,自然更得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小姑姑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年纪跟我相差无几。小女孩嘴巴特别甜,不仅是小姑姑对她寸草春晖,外人也人见人爱。不知几岁的时候,突然来一场病,姑姑立即背了送医院,村庄到新场街上两三公里,才背到桂花湾,人便没了气。
一个懂事又可爱的孩子说没了就没了,实在令人惋惜。院子里不论谁,只要说到那个早夭的女孩,都会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惋“好人命不长”。
母亲担心小姑姑在家触景生情,一蹶不振,便去接小姑姑来我们家住些日子。见到小姑姑,她一夜之间,像突然老了十岁,一提及那小女孩就忍不住落泪。
因情况特殊,政策给了一个指标,小姑姑去做了手术,拥有再次做母亲的机会。
图 |堆糖
兴许是小姑姑待我们特别好,抑或是应了俗话说的远香近臭,我们都喜欢上小姑姑家去玩儿。后来大一些了,慢慢变宅,就不热衷走人户,我还记得那个分水岭以及那个夏天。
在我快念书前的那个暑假,小姑姑说要上学了,牛犊子上了鼻环以后便少了自由,于是接我去住一段时间。那个暑期,给小姑姑添了不少麻烦。
燥热的午后,劳累半天的庄稼人趁太阳火爆的时候午休。唯有小孩子不知疲倦。老鼠在梁上卿卿我我,鸡在坝子偷吃谷子,孩子捡了东西驱赶,一副对联里写得极尽生动:饥鸡盗稻童筒打,暑鼠凉梁客咳惊。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鸣叫,小孩子捡了石子儿朝着树上漫无目的地扔,扔多少次也奈何不了它。不知是谁提议去牛滚凼里捉蚊子来喂蚂蚁。小孩子见水生欢喜,便齐齐向牛滚澡的堰塘跑去。石坝是斜着延伸入池塘的,一群小孩挽了裤腿儿蹚着水小心翼翼往池塘深处走去。我赤脚踩在青苔上,一个趔趄摔倒在池塘里,一群小孩子惊吓中散开,我在池塘里扑腾,喝水。幸好三表娘家的大儿子“九九”路过,跳下水把我拉了起来。他带着湿淋淋的我一边走一边唤“四妈”,你家小三儿拽凼凼(四川话,小堰塘)里了。小姑姑闻声出来,说多亏了九九,赶紧进屋烧水给我洗澡换衣服,那真叫一个狼狈。小姑姑一边给我洗澡一边训,鬼猴儿崽崽,你说你要出个啥事我怎么跟你妈、老汉儿(重庆人对父亲的口头称呼)交代。
以前上小姑姑家,都是逢人生日时随大人一起去,小孩子就图那热闹。那次,我一个人在小姑姑那里,感觉就变了样儿。
姑父军人出生,浓眉,有英气,又留着络腮胡,当没了大人同往,少了有恃无恐的依仗时,我从心里生出畏惧来。姑父在家吃饭的那一餐,我就磨磨蹭蹭不上桌子或者说没饿,总之不吃饭,躲一边去玩。几次之后,细心的小姑姑可能从我不吃饭的规律中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为了能让我正常吃饭,姑父在家的时候,姑姑便搭个临时小桌子,把我的饭菜盛了端小桌子上。
当然,还有饭菜不合胃口的时候也不吃饭。那天中午,小姑姑做好了午饭唤我回去吃。小姑姑去灶屋盛饭的时候,我坐上桌子,见桌上的菜是丝瓜,便闷声不响又梭了下来。
小姑姑家的房子是石头墙,梭下桌子的我,将手指抵着石头墙面,一路划过,微凉的感觉沿着手指蔓延。小姑姑端了饭过来,发现我不见了,纳闷地探头出来四下张望,见我在玩,又叫我去吃饭,我直摇头,像个闷罐一样不说话。小姑姑无奈,进去后嘀咕“不知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现在来看,我们也算出生在一个好的时代,可以随心所欲玩,没有早教和培优。人之初,本贪玩。大家都吃饭去了,我一个人拿着粉笔,沿着石墙的装饰线,一条一条从上到下画,那般枯燥,也不知疲倦。现时想来,那是一个孩子的寂寞世界。
后来,邻居家的小孩吃完饭来找我,她问我怎么不吃饭,我说不吃丝瓜。
姑姑因此还难过了一阵子。大抵是我对食物有禁忌,也没和她说;再则也因不了解我的喜好而不安。
其实,也怪不得姑姑。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依然如故,我不吃丝瓜。性格还是那般隐忍,对自己内心的渴望讳莫如深,越是自己打心里在意的人越不会告知。存有小小的希冀,期待某天,有一个疼惜我,知冷知热、懂我如己的人,叩响门扉走进来。此般水到渠成,建立自然的连接,那该是多美妙的一段缘啊。
南方主食是米饭,其他杂粮种不种对一家人的生计影响不大,稻子才是一家人的根本,是重头戏。正是收割稻子的好时节,也即将开学了。近情情怯,越是临近回家的期限,我的归心越不受控。
那天中午,很想家,我又不吃饭,一个人躲在小姑姑家房子档头(侧面)的墙脚流眼泪。五表娘端了饭在小姑姑家门口来吃,一边吃饭一边跟小姑姑说话。听见五表娘问,你家的小客人呢?
姑姑朝着房子当头努了努嘴回,在使气(四川话,怄气的意思),不吃饭,想回去了。
五表娘看了看我说,哎呀,哭了,眼泪花吊起的。回头对姑姑说,把她送到新场街上,找个人顺路带回去。
小姑姑语重心长地回,我大哥最心疼这个女儿,从小聪明伶俐,不能随意托付给人。我想下午早些收了活路(活儿)送她回去,这么远的路,她走不拢,要人背,我又背不动。只有等你四哥(指我姑父)下午送回去,明天一早回来,也不耽搁多少事。
一听姑姑说下午就送我回去,一颗心终于雀跃起来。
关于佛门,我亲历过的记忆,就止于此。
一个红颜在长成,必有另一个红颜在老去。那以后,关于佛门的事,与童年的景象相去甚远。
2005年,我父亲过世。我像十多年前爷爷去世时的小姑姑一样,跌跌撞撞赶回家,为了送自己最亲爱的父亲最后一程。
我们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有老人过世,后辈子孙要做孝子贤孙,只能伺候在灵前,邻里上下和亲朋好友会帮着干活儿料理所有事务。
那天早上,送走父亲,我们换下所有的衣服。早餐后,小姑姑不声不响把我们一大家人的衣服全部收到石塘口去洗了。料理好父亲的后事,我即将离开年少时住过的小楼。小姑姑把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交给我,衣物的清香味传入鼻息的瞬间,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滴落在干爽的衣服上。那是时隔多年以后,我再次感受到来自小姑姑的柔软,似乎时光又回到了我的童年。只是,现实是残酷的,我们谁都回不去少年时。
2014年冬天,我回重庆。雾岚笼罩着雾霾灰的建筑,像有什么力量压在心上,压抑得喘息艰难,整座城市都在雾中。听母亲说小姑父在工地上一觉睡过去,便没醒来,不知不觉中走了,没捉难(四川话,遭罪的意思)。说工地是他亲戚的,姑父在那里替他们守材料,在工地上没了的,算工伤,赔了几十万。
他们都在一天天老去,这样的消息接踵而至,让人肝胆俱摧。
2015年,我二姐夫与表弟(小姑姑唯一的儿子)合伙,在大足承包一个工地的食堂。
那年国庆前,二姐他们几次相邀,我也早有去大足石刻旅行的想法,便决定去大足做短暂旅行。十?一,我们便驱车去大足。因四处修路,导航更新不及时,一路又绕又堵,到达小城,已是暮色四起时。
那天晚饭后,听二姐他们跟人打电话对账,问好久结算上一个月的伙食费。二姐挂掉电话对我说,这工地是蒋富强在负责,你还记得蒋富强不,就是满满(重庆人对家里最小的女性长辈的称呼,这里指我小姑姑)她三嫂家的蒋富强。
二姐的话像一阵飓风刮过,霎时,飞沙走石,尘封的记忆便浮了出来。我有些震惊,又倍感熟悉。我说,记得,小时候他还替我背过锅。跟他一起去打猪草,我不小心把他镰刀弄丢了,结果害他回去被他妈妈狠狠揍了一顿。
表弟在工地上做材料采购,姑父过世后,担心姑姑一个人孤独,就把小姑姑接到工地上一起住。本来是可以在大足见到小姑姑的,不巧的是那几天她刚好回佛门去了。
再次见到小姑姑,是第二年五月,在重庆新桥医院。重庆的五月,天气已经很热了。
那天下午,母亲、我们四姐妹、ETA还有小婶和堂弟,全都到了医院。
经得小姑姑的主治医生同意,我们戴着口罩轮流进去探视。护士一再提醒,请把手洗了再进去,常人携带的任何一点细菌对病人而言,都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病人现在的免疫力几乎为零。
我和ETA一起进去,门推开一条缝,便看见了小姑姑靠在床头,嘴唇干裂、惨白。ETA倏地退了出来,眼泪包在她眼里,盈盈欲滴。ETA面朝墙壁,背对我们,只见她瘦削的肩头剧烈起伏,似强忍着巨大的悲恸。我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眼睛红红地说:“妈妈咪,我实在不忍卒睹,我还是不进去了,省得让小姑婆看出端倪来。”
是的,中国人就是如此,绝症病人通常对自己的病没有知情权。不知是残忍还是不忍。
我跟母亲和姐一起进去病房,我们都强颜欢笑,装着若无其事地跟小姑姑寒暄。小姑姑的床头贴了警示条“禁食禁水”,生命体征都靠营养液维持着。姐用棉签蘸水涂在小姑姑干裂的嘴唇上,涂得多,蒸发快,身体的水分丧失也快。护士说,只要进食,就会导致大出血,生命瞬间消逝。
小姑姑说,你们全都来了,看来我的病很严重了。姐说,满满,你莫乱想,三儿回来了,我们就凑热闹一起过来看看你。我们笑着、说着善意的谎言宽慰姑姑,却在退出病房的一瞬崩溃。
走廊上,二姐讲述着小姑姑发病的经过。她说,满满最近突然暴瘦,那天做饭的时候晕倒了,蒋波立马送去大足县人民医院,医院让转到重庆来。一检查,已经是白血病晚期了。医生说满满长期营养不良,蒋波不回去的时候,她一个人就不炒菜,有时候吃开水泡饭。二姐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晓得的,满满讲理(重庆话,客气的意思)得很,喊她到我们这边来吃,她总怕麻烦。
表弟媳妇在纠结是否继续用营养液续小姑姑的命,说每天一万多,已经住十多天医院了。她是希望征得我们的谅解,求个心理安慰。毕竟,是我们的亲姑姑。不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是艰难的。放弃为小姑姑续命,良心上经受着伦常的谴责;继续撑下去,不过是用大量的金钱从造物主那里换得些许姑姑在世停留的时间。
我们终究无言,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们。
几天后,小姑姑回到了佛门,回到了姑父身边,回到了她身心靠岸的地方。
出院时,医生叮咛,她想吃什么,你们就全力满足她的愿望。
据母亲说,回到佛门的第二天,小姑姑精神突然好起来,说想吃蒸水蛋。表弟给她蒸了水蛋。小姑姑吃了那碗水蛋,就永远走了。原来,那叫回光返照。那是小姑姑在世间吃的最后一口饮食,老家叫吃衣禄。
之后,表弟定居山城。
从此,佛门已远,往事已老。
2020.9.17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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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湛蓝,爱独处,在袅袅茶香中享受自处的宁静。久居成都,骨子里透着这座城市一样的休闲气质。喜欢一个人的孤旅,在行走中追索对真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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