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文/杨玉湘

壹

2006年8月，英子提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人孤零零地从鸿运市搭上开往华宇县城的班车。她虽然在回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回华宇县找工作的思想准备，可是华宇县只有高耸的大山、坚硬的石头，交通不便，没有工业区，她真的不知道能够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辞掉鸿运市那份高薪的工作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凌晨一点多，英子才抵达华宇县的小车站。刚下车就看见母亲伸长着脑袋在人群里努力张望，知道她要回来，母亲提前从老家赶到县城接她。母亲拉着英子的行李箱，英子挽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车站。立秋后的天空飘着濛濛细雨，街上很冷清，一个行人也没有，只看见车站附近的旅馆“有床位”的红字白灯在闪烁着。服务台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边玩手机，一边打着呵欠。一种凄清的冷意扎进英子的心扉，可是望着母亲微笑的模样，心里才稍微暖和些，英子知道，那是家人的亲情在她的心里点燃的火种。那晚，英子和母亲在“归家宾馆”坐到天亮。母亲心疼地问英子：“妹仔，外面大城市很热吗？你咋变黑嘞？”……母亲放心不下家里的牛马，天亮后她们就匆忙赶回了“福来”村。再次返回华宇县，是在英子回到“福来”村的一个月后。那天她挽起裤脚在田里砍田坎，英子的舅舅打电话给英子的母亲：“二姐，你总留妹仔在身边不是办法，刚好朋友公司还招个人，你给英子下来。”英子的舅舅是一家装修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他在装修公司干了十多年，业绩很好，把英子交给舅舅，母亲很放心。 英子独自一个人手里揣着一份简历，去面试。那天穿着高跟鞋，烫着卷发，穿着职业服装面试的人很多。舅舅叮嘱英子：“装修公司办公室的工作不是很难，面试的时候好好表现，抓住机会。”面试的过程很机械化，先是自我介绍，然后就是回答面试官的问题。在面试官滔滔不绝地介绍，该公司最低学历要求为全日制本科及以上学历时，英子就知道，在学历面前她矮了半截，她的简历上高中学历刺痛了她的双眼。英子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面试点的，只是清楚地记得，她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舅舅焦急地在外面等待她。舅舅笑眯眯地和英子说：“别灰心，最终决定录用谁的权利在我的手中。”倔强的英子，拒绝了舅舅的好意，在她的骨子里始终认为靠走“后门”谋求一份工作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一个星期过去了，英子在华宇县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一天，英子无意间在网站上发现一家保险公司的招聘广告，该公司提供包吃包住的待遇深深地吸引了英子的眼球。欣喜若狂之下，英子投了简历，两天后，英子顺利地通过了保险公司的面试。保险公司的要求很严格，需要培训然后再考核。考核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笔试，另一部分是案例沟通，即面对办理理赔的客户沟通。如果两个月没有出单，就会被辞退，可是公司包吃包住对英子的诱惑太大了。在她的心里，吃和住永远是最重要的，只有这两个问题解决了，才能够更好地工作。面试通过后英子住进了员工的宿舍。在14楼，宿舍是一间大约十几个平米的单间，带一个卫生间，一个阳台，一张上下铺的木床。英子买来一床被子，一张席子，就算是在华宇县有了落脚的地方。从没有接触过保险的英子，很难理解那些专业性术语。培训结束后，在公司的饭堂吃过饭，一回到宿舍，英子马上就掏出培训资料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分析，遇到不懂的地方，马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来，翻阅资料，或是在培训之余问培训经理，逐个攻破那些抽象的专业术语。一本厚厚的《保险合同》，即使闭上双眼也能准确地说出每一项条款的内容，最终英子顺利地通过了考核。那一年的冬天英子感觉特别冷，或许是常年在鸿运市，那里的冬天只需要穿上两件秋装过冬。一个人，也懒得上街去购买棉被，也没有多余的闲钱去买，很多时候夜里冷得发抖。英子出生在一个叫做“福来”但是村民并不幸福的小村子。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吃不饱穿不暖，更别指望能够吃肉了，一双解放鞋穿过春夏秋冬。那双鞋子英子只有上学的时候才舍得穿，平时都是赤脚，或许是因为很少穿鞋的原因，英子的脚板很厚，也很大。在山坡上打猪菜或者放牛的时候，她的脚踩到杉木刺、板栗球都没有感到疼。用她奶奶的话讲，皮太厚了，针都扎不进去，那些刺更是拿英子没有办法。每次，走过泥泞的羊肠小道，有钱人家的小孩，就会穿着高过膝盖的水鞋，不紧不慢地踩过去，泥浆被他们踩得到处飞溅。这时，英子只能耐心地等待他们走后才挽起裤脚到膝盖，扯一根木棍做拐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英子家屋檐外有一片枝繁叶茂的竹林，山坡上有许多树。提到树，不得不想起田坎上的柳树。那些柳树，据说在祖辈们开垦荒坡修筑梯田的时候就栽在田坎上了，用来预防水土流失、田坎垮。田坎上的柳树，每到插秧后就会被田的主人用刀砍了。村民说：“树大了会遮挡稻田里的秧苗，而且树枝厚了，会引来老鼠在树下安家，糟蹋粮食。”英子看着光秃秃的柳枝，心里很伤心，毕竟那也是一条生命，可是那不是她家的梯田，不好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远思大道，是英子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道路两旁的大树，也遭遇了和柳树一样的命运。最初英子并没有发觉，直到那天晚上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飘进她的耳畔：“妈妈，妈妈，这些树为什么都长不高？是不是没有人浇水呢？”英子寻声望去，只看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指着花圃里的小树问她的妈妈。妈妈弯下腰，低声说：“宝贝，环卫叔叔每个月都会按时清理树枝，这些树枝就是他们用油锯锯掉的，这样整个街道看起来才整洁、美观。”小男孩又一次问到：“在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们，不要摘花摘树枝，那些叔叔把这些小树都锯掉了，他们是不是乖宝宝？”年轻的妈妈，苦笑了下，沉默了，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回答她的孩子。刹那间，英子的心里空荡荡的。是的，华宇县城树木的生长都是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英子明白，其实她和那些树一样，正活在一座属于别人的县城里，为了生活整天在奔波忙碌。每天零距离地看着闪烁的霓虹灯，可是她知道，即使她从鸿运市返回了华宇县，她离家乡的脚步也还是越来越远了。

贰

两年后，英子在县城当了房奴，安了家，她每天早出晚归，安分守己地忙碌着她的工作。可是调到办公室后，牵扯的工作太多了，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案例纠纷，都要经过办公室协调。现实是一场无法回放的电影，那些故事中的情节，不管你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导演已经决定的结局。很多时候，英子电脑里的资料会突然不翼而飞，就算重要文件加密，电脑莫名就被格式化了，抽屉里的资料也会跑到垃圾桶。更气愤的是，业务发票都敢自己躲起来，英子开始厌倦了那些暗箭难防的斗争。熬过的这些年，感到疲惫了，厌倦了那些勾心斗角。即便返回老屋守住一亩薄田，早出晚归，露水沾湿了发梢，又怎样呢？这段时间，英子经常在梦里返回老屋，返回那个交通不便、环境恶劣、只剩下些许留守老人、那个叫做“福来”的小村子。“福来”非常贫穷，穷得让英子的族人纷纷逃离。他们都在抱怨老天爷的不公平，凭什么这个村庄寓意幸福但却又远离幸福。他们埋怨祖坟葬得不好，不但没有保佑族里人升官发财，甚至接二连三地降临厄运，先是祖辈们挨火烧，跌落到天坑里，再接着就是几个族人相继累倒在永远也耕不完的旱田里，总之村子里潜伏着一股人心惶惶的暗流。当英子的祖辈们意识到“福来”不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后，他们搬迁到了“富源河”的上游，而留下来的，只有英子家。一段时间以后，搬迁出去的族人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三天没有两天是好的，上吐下泻，一回“福来”小住几天就又好了，所以族人又相继搬迁回来。山坡上时而传来薅锄的锄草声，时而田里头又传来争田抢水的骂娘声。你家送我家几块冒着热气的豆腐，我家送你家几斤土茅台的画面给“福来”村增添了许多生机。写到祖辈们的逃离，不得不提起住在村子西头的李瘸子。李瘸子的满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美良。她年龄比英子大十来岁，瓜子脸，弯弯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乌黑幽深的大眼睛。李瘸子养育有三女，为了逃离苦难，两个大女儿远嫁他乡，杳无音信。李瘸子建有一幢瓦房，那瓦片是他自己赶着老黄牛踩瓦泥、打瓦、经过高温烧制才成的。吊脚楼的柱头，是他亲自到后山用锯子一根根锯来的，吊脚楼四周的竹篱笆，是他砍来竹子，用刀划竹篾亲自编制的。在“福来”村，父母都比较疼爱最小的那个孩子，李瘸子亦如此。他们如同老母鸡一样呵护着满女，靠他那双灵巧的手帮别人打瓦、编织背篓换取钱来供她读书。美良，也蛮争气的，是英子村子里第一个考上桂染省师范的人，那时候考上了师范就意味着毕业了能够端上“铁饭碗”。可是那时候的李瘸子已经年过七旬，他再也不能够赶着老黄牛踩瓦泥，拿筷子都发抖的双手再也无法编制背篓换取钱来供美良读书，就这样，美良的求学生涯结束了。听人说，美良是红肿着眼睛，两手空空离开了村子。从此，村里再没有一点关于美良的消息，村里人开始渐渐地淡忘了她。一个冰寒地冻的腊月，烫着大波浪卷发，抹着口红，蹬着高跟鞋的美良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英俊潇洒，讲普通话的男子。那时候，李瘸子已经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走路的时候，只能拄着拐杖，慢慢挪动着脚步。张家媳妇凑到李家媳妇耳根神秘地说：“美良逃离之后嫁到了繁华的省城，那个讲普通话的就是她男人，是个有名气的桥梁设计师，她住进了别墅，开着宝马，生活滋润幸福，这次回来说不定就是接李瘸子去省城享福咯！”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福来”的每个角落，村里的老人无比羡慕李瘸子，说也奇怪，李瘸子走路的时候腰板好像一下挺得直起来了。在美良回家的第五天，她一大早就去城里备年货。李瘸子刚吃完锅里的早饭，嘴吐白沫，呕吐不停。呕吐出来的污秽，狗吃后当场就断了气。村里懂医术的阿呆，端起桌上的菜放到鼻子上嗅了嗅，低沉着声音说：“这菜里头的东西，怕是老鼠药吧？”那时候，粮食都是铺在吊脚楼的竹楼上，家里的老鼠很多，为了避免老鼠糟蹋，每一家都准备有足够的老鼠药。村里人都懂，食物中毒只能灌狗屎，把吃下去的全部呕吐出来就能脱离危险。几个长老赶紧找来狗屎，灌到李瘸子嘴里。最终，狗屎还真的把李瘸子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

叁

童年的英子在水汪汪的梯田里抓土狗崽，在清澈见底的河沟里捉螃蟹，在绿油油的茶油林里翻找茶泡，在屋檐外的稻草垛里捉迷藏，在炊烟袅袅的黄昏听着母亲的呼唤声，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接过父亲递来的板栗，在清幽的月光下捧着小说走进梁山，谒见各路英雄侠客……可如今，触摸社会表皮多年的英子才真实地明白，原来童年是那样的令人回味，即便这所谓的回味离不开苦难的伴随，可是很多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英子也搞不清楚为何总是在梦里返回那个只有留守老人的“福来”村。后来才知道，自己就像那悬挂在天空中的风筝，走得越远，线拉得越紧，这种浓缩距离的疼痛总会在起风的晚上，不断地重复梦里的片段：蜷缩在瓦楞下扩张领地的黑蜘蛛，父辈们在田地里弯腰播种，还梦见了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吆喝着老黄牛在旱田里倒下的父亲……然而，前天晚上的梦里，吊脚楼塌了，把英子的母亲压死在楼板下。英子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屋，双手挖出埋葬在废墟里的母亲，她脸上平静的面孔仿佛是一种解脱，毕竟再也不用在那两亩旱田里奔波忙碌，再也不用和父亲阴阳两隔。英子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伤心地哭个不停，哭着哭着，在梦里哭醒了。英子打开灯，枕头上沾满了泪水，心还砰砰地跳个不停。摸出手机，此刻凌晨一点多。走出房间，轻轻地推开母亲的卧室门，此刻母亲鼾声平稳，忐忑的心这才平静下来。走回房间，关掉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朦胧中，英子的耳畔听到楼下启动车子随后加速离开的呼啸声，楼下早餐店抽风机的哗啦声。在这座属于别人的县城里，没有一只啼叫的公鸡宣告黎明的到来。翻身下床，推开玻璃窗，只看见对面楼宇的阳台上，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鸟在笼子里唱歌，它们的歌声停了一会儿，接着又用一股新的劲头唱起来。那婉转的鸣叫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好像在呼唤谁，等待谁似的。是的，它们一定是在等待着那个懂它们的人。如果可以，英子愿意，打开鸟笼，成为它们所要等待的人。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杨玉湘，女，广西凤山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业余爱好捣鼓点文字温暖人生，有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河池文学》《寿乡》《凤山文学》。现就职于凤山县领跑者教育培训有限公司，担任作文辅导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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