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露走进宿舍的时候,三个女孩正在欣赏那件白色的雪纺连衣裙。购买这条连衣裙花费了女工小绿半个月的工资。此刻,小绿正站在那面大衣镜前扭来扭去,让她的正面、侧面和背面在镜中轮番滑过,那条连衣裙也非常顺从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做出各种美妙的变化,荡漾出各种风情。分立在小绿两边的小文和双子发表着简洁而中肯的评论。很显瘦啊,这松紧腰。小文说。还有这飘带,少女感十足!双子说。背后的蝴蝶结真棒!还有这泡泡袖,太可爱啦!镜中的女孩嘴角不断上翘,得意之色欲盖弥彰。然而就在这时,她们都十分讨厌的红露走进了宿舍。红露从来不穿裙子。红露永远都是一件短袖衫和蓝色或黑色牛仔裤,然后是一双球鞋。红露从来不和小绿她们同流合污,当她们在镜子前忸怩作态时,她脸上的鄙夷之色呼之欲出。红露对她们说:请你们让开好不好?眼睛却望着遥远的地方,对镜子和镜子前一切看都不看。三个柔情似水女孩变得坚硬起来,同时停止了动作,并排站直身子,给她让出一条冰冷的通道。
红露像一把刀似的从她们与镜子之间切了进去。她的床铺在一边,三个比邻而居的女孩在另一边。她把手中那本《席慕容诗选》放在被子上,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地方。她俯下身子跪在拖鞋上,从床铺的最里面拉出一个红色拉杆箱。拉杆箱有些陈旧,拉链也有些磕磕绊绊了。她磕磕绊绊地拉开拉链,从里面先取出一条皱巴巴的红色短裤,一条扭曲变形的胸罩,拿在手上,然后用一件褪了色的黑牛仔裤和红色的短袖衫盖住。她把拉杆箱重又推进床铺下面,一直推到靠墙的位置,拿着这几件换洗衣服重新朝她们走去,这次她要到外面的洗澡间去洗澡。在红露寻找衣服的片刻,女孩们又围在镜子前开始了旁若无人的表演。这回是小文和双子,她们也都重复了一些小绿的姿态,又无师自通地发挥了一些另外的形象。那件连衣裙罩在小文那明显瘦小的身体上,一马平川毫无波澜,她捏住两边的裙摆摇来摇去,另外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这时候她们又听到红露的声音:我求你们了,让一下好不好?三个人同时哼了一声,离开了镜子,让红露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地从她们鼻子前走过。然而,当洗澡间的哗哗流淌之声传来时,她们又开始在各自身上轮流传递这条裙子,兴致仍然有增无减,这条简单的衣服在她们看来可以变换出各种复杂的形象。等红露换上那身干净衣服,用毛巾擦着头发回来时,她们没有等她喊叫,就停下了所有动作和表情,让红露的顺利得以通过。沐浴之后的红露干净清爽地躺在床上,姿势无比优雅,她的行为更加优雅,因为她正在翻看那本《席慕容诗选》。她的短袖因为是黑色的,所以衬托着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白,脖子高贵典雅地安放在枕头上,一头黑发像一汪静水停止了流动,不算丰硕的胸部却非常骄傲地挺立着,没穿袜子的脚小巧而白净。她的睡姿虽然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在明眼人看来实则暗含杀机。她翻了几页诗,突然有意无意地轻声念出: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也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 不忧 也不惧……哎呦,你自己陶醉就行了,小绿夭斩了红露的吟诵,可千万别念,酸都酸死人啦。她已经离开的镜子,正在小心地为那件连衣裙挂上衣架。真土,这都什么年代啦,还扮林黛玉呢。小文附和着说。说不得,说不得,人家可是大才女!双子也补了一句。小文打开衣柜门,双子帮小绿把挂好的连衣裙套上塑料袋放进衣柜。庸俗!红露眼睛向着书,只用了两个字回击了她们。她翻身面朝墙壁,姿势更娴静如花了,一手捏着书,一手支在枕头托着脸,只把一个冷漠而锐利的肩背留给她们。庸俗!说我庸俗!小绿有些愤愤然,她站在那里愣了半晌搜索出一个词:假清高!红露发出一声不屑置辩的轻笑,慢慢地翻了一页书。这风轻云淡的一下又刺激小绿,让她发火,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应对,呸,她只能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红露又发出一声轻笑,眼睛依旧非常专注地盯着书页看。啊,气死了!小绿跺着脚恨恨地说。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咱们去吃饭吧,小文劝解道。她骂我庸俗啊,小绿说。别理这个神经病,咱们吃咱们的,双子说。可她骂我庸俗啊……别理她不就行了……可她骂我……别理她…………
三个女孩的声音逐渐被外面一片嗡嗡杂响吞没,最后只剩一片嗡嗡杂响,所有的工业园区都飘荡这样的声音。红露躺着一动不动。手上的书页许久不见翻动。她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她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空白页看着。接着她扔下书慢慢地爬了起来,扭转头看了看宿舍。宿舍空无一人。她又侧耳听外面,外面是一片混乱的嗡嗡声。她注意听着这嗡嗡声,果断地翻身下床,双脚迅速找到了拖鞋。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带上房门,让门开出一道狭小细长的缝隙。她的眼睛就贴在这个缝隙上,向外窥探。正是周日午饭时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拿着饭盒和搪瓷缸子顺着走廊走来了,这间宿舍就位于走廊的一侧。去吃中午饭工人一个个擦过她的目光,朝走廊另一头的楼梯走去,脚步既懒散又匆忙。没有人在这里稍作停留,都面无表情的鱼贯而过。她无声地合上那道门缝,用一把椅子抵住了门。像这栋宿舍的大多数房门一样,这扇门的插销和保险已荒废多年。她小心翼翼,像一只猫,影子从镜子中轻轻滑过,朝小绿和另外两个女孩共用的衣橱走去。这是那种居无定所的打工女孩们常用的简易衣柜,实际上就是几片尼龙布里面撑着几根塑料杆。红露来到衣橱前站定,在打开衣橱前,她再次凝神听了听门外,嗡嗡之声依旧,脚步声杂乱都是往楼梯而去。一切正常。她用两只手指小心地捏住衣柜的拉链,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往下拉去。拉链发出轻微但有节制的刺啦声。随着两面尼龙布的分离,她看到了那片长长的白色,它就那么飘逸地挂在一只木衣架上,外面套着一只长长的塑料袋。她抓住衣架将它轻巧地从横杆取下,它很轻,即使是连着衣架套着塑料袋也还是很轻。塑料袋被她极有耐心地慢慢往上拉出,为的是不把它弄破。褪去塑料袋后,那件连衣裙的颜色变得鲜明多了。她的眼睛也随之发亮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迅捷起来,她飞快地脱去自己身上那件黑短袖,而那条略有些紧身的牛仔裤被剥到了脚踝处,几下踩在地上了。她轻身上阵,抓起连衣裙就往头上套,领口开的大,料子也很滑,所以穿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她不等穿上鞋子就迫不及待朝镜子跑去。光脚在地上踩出一串登登之声。
相对于房间的简洁,这面穿衣镜显得有些豪华了,一个明亮的长方形支在红色的支架上,非常气派。这是小绿和另外两个女孩凑钱买的。红露没有出钱,她从来不使用这个镜子,就是每次路过时也目不斜视。她另有一面很小的手镜,用绳子固定在自己的床架上,仅仅容得下她的一张脸。关门闭户的房间有些晦暗,但穿在身上的连衣裙却发出萤萤白光,把红露照得非常明亮。这面不属于她的镜子非常忠实地再现了她的形象:脖子,胸部,腰部,臀部,裙摆下双腿则是直接呈现在眼前的。她虽然没有穿鞋,不过这无关全局,镜中的一切已经满足了她的一些需求。红露首先在镜子前快速地转了几圈,她看到一组轻如鸿毛的优美的飘动,高兴地笑了起来。接着,像小绿她们一样,她在镜子前开始演绎出各种经典的造型:一手托腮,做出安静沉思的样子;抬头望天花板,做出仰望星空的样子;转身扭头,做出回眸一笑的样子;脚尖撑地做出跳芭蕾舞的样子…无论她做出什么姿势什么动作,她都觉得这件连衣裙非常贴合她的身体,描画出许多让她心动的线条。她觉得自己比那个庸俗的小绿、瘦的像根铅笔的小文、有着水桶一样腰身的双子都更配拥有这件衣服。正当她蹲下身双手捧脸表演楚楚动人时,门突然开了……这是一顿非常糟糕的午餐,小绿才吃了几口就扔下了筷子,另外两个也停止了往嘴里喂食的动作。三个人一路骂着烧饭的那个胖子来到宿舍。上楼梯时一个担心错过午饭的男孩一头撞在小绿身上,小绿想反手给他一下,可他却脚不沾地地跑了,只来得及回头赔一句“对不起啊”。等她来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怒气冲天了,门不知道怎么还关着,这也鼓励她发火,于是她就一脚踹了过去。首先听到的是椅子的翻滚之声,接着是呀的一声惊叫。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房间里蹦跳着乱窜,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耗子。她看到了她的对头红露,是红露在房间里蹦跳着乱窜,发出接二连三的怪叫。她正在奇怪红露为什么要这样时,突然才注意她身上穿着一件什么,对,她看清楚了,红露正穿着她那件珍贵的连衣裙,她花了半个月工资买来的新连衣裙,于是她想都没想就干嚎着朝红露扑了过去。红露嘴里还要呀呀叫着,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哪怕是小小一个老鼠洞。她的目光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躲闪着,拼命回避着看到的一切,在小绿扑上来之前她已经飞速地跳上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她的身体在被子下簌簌发抖。呸,真不要脸,偷别人的衣服!小绿一边骂着,一边想要揭开蒙在她脸上的被子,被子却被红露双手紧紧按住。小文,双子,快,快来帮忙,她说,把这贱货的嘴脸翻出来看看。
愣在那里的小文双子两个听到命令,立刻跑过来协助小绿,两个人分别扯住红露的两只手,用力往两边拉。小绿则死命扯开被子。红露的手她们一寸寸地从被子上剥离出去,随着一声绝望的尖叫,被子被拉开了。失去被子的红露疯了似的挣脱出双手,用手紧紧捂住脸。小绿去拽她的手,喊着,把手拿开,把手拿开。双子和小文也去撕,指甲都掐进肉里了,一,二,三,三人一使劲,红露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手松了。她闭着眼睛,张着嘴,头发乱成一片,哭的稀里糊涂。小绿贴着她的脸说:怎么不装了,装才女吗,装清高啊,你倒是再给我装啊。她又愤愤不平对另外两个人说:她还说我庸俗。我庸俗吗?她反问她们,我庸俗但我不偷人家衣服。说到衣服她才意识到这贱货的脏身子还穿着她的连衣裙,她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连衣裙,这更让她怒不可竭了,她一把抓住红露的头发拖红露翻身。红露疼得直叫,眼睛紧紧闭着,疼痛使她顺从,她无限艰难地翻了过去。小绿一把拉开裙子背后的拉链,在小文和双子的帮助下,将裙子从红露身上扯了下来。妈的,准是被她穿脏了。用84泡泡,双子说。她们任由红露这样半趴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抽抽噎噎地哭,身上只有一条褪色的皱巴巴的旧短裤,一只扭曲变形的胸罩。红露除了哭就一动不动了,她们把她放成什么样子,她就一直什么样子,只有身体随着哭泣在抽搐着。后来,红露的哭泣慢慢止息了,可她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窝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她们在她旁边走来走去,对她视而不见。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晚饭时分,又是一个人去楼空的时段,红露像苏醒一样慢慢活动了,她仍然在哭,是无声的哭。她哭着收拾起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把两床薄薄的棉被卷了起来,装进了尼龙袋。那天黄昏,人们在宿舍楼下看到一个眼睛红红的女孩推着一个拉杆箱,扛着尼龙袋,朝门口蹒跚而去了。他们都看到了尼龙袋上的两个醒目大字——尿素。等三个女孩回到宿舍的时候,她们看到了一张空无一物的床铺。三个人的都有些喜形于色了,再也不用和那个讨人厌烦的人同居一室了。所以他们愉快地打扫起房间了。她们在清扫床底的时候,发现了那本《席慕容诗集》。小绿用指甲尖掐着书页,皱着鼻子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好像那是一只死老鼠。
半年后一天,女工正爬在机器上做衣服,这时候来了一个香港跟单员。那是一个肥头大耳,肚子滚圆的秃头男人,十个指头都套着金光闪闪的戒指,脖子上的链子又粗又沉。他像一只得意洋洋的鸭子摇摇摆摆在车间走来走去,闪闪发光的左手和右手,分别被两个妖精一样迷人的女孩缠绕着。车间里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小绿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居然是红露。红露不再是从前那个红露了。这个红露穿着一件皮草外套,那上面的皮毛闪闪烁烁,鞋子一直套到大腿根,连头发都有些五彩缤纷了。有人在喊,红露,红露,车间里很多人都在喊,红露,红露。红露非常热情地跟别人打着招呼,但这种热情明显有纡尊降贵的意思了。走到小绿旁边时,三个女孩都板起了脸,对红露看都不看。红露宽宏大量地笑着走了过去,把那只胖手缠得更紧了。小绿不屑地说,傲什么啊,不过是个做鸡的!别人都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只听小文低声对双子嘀咕道,那可是紫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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