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韩文戈，男，冀东燕山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 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万物生》《岩村史诗》《虚古镇》《世纪》（长诗。独立出版）。得奖若干，习诗至今。
韩文戈
虚古镇（组诗）
▓乡间路
父母在，隔段时间，我就要回一趟虚古镇
无疑，作为地标，这里是地球的中心
下了长途车，向西穿过一段窄窄的乡间路
两旁是庄稼，高的玉米，矮的芝麻大豆
奇怪，每回第一个碰到的都是同一人
起初遇到他，还是个壮劳力，偏西的太阳下
他威猛，骨架粗大，皮肤粗糙，穿着随意
当我走在小路上，他会突然钻出青纱帐
有时挎着柳条筐，有时牵着一匹马
而在冬天，雪落原野，第一个碰到的也是他
冰河与秃山之间，他赶着几只羊，脚下是麦田
青麦苗钻出冻土和雪层，羊低头啃着
而他卷上一支烟，看着远处落光叶子的树林
树林后边，河对岸，就是我们的村庄
就这样，每次返乡，看到的第一人准是他
慢慢地，他成了邋遢的驼背，不再年轻
我需大声说话，他的耳朵也不再灵敏
风在我们之间穿梭，带走我们身上的灰尘
如同穿梭在两个正在流逝的日子之间
他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矮下去
直到我父母离开人世，地球的中心又有了新地标
而那条乡间路也将在未来的某一天
被荒草覆盖，此地人烟稀少
没人记得从前小路上，走过我父母、他以及我
▓ 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
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
它驮着自己的肉身走在草地、乡间路上
就像多年前，它走在我的村庄那样
它理所当然会走在我的村庄，这也是它的村庄
也许我只看到一头黑牛的牛背
摇晃在晴空下，它有两只短短的牛角
使劲分开春天的空气，走在多年前
村庄狭窄的街道和开阔的田野，像个守土的武士
或者我看到的只是一头牛的四条粗壮的大腿
四只时而悬空、时而踩进土里钉着蹄铁的牛脚
这使我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麦假
我牵着一头黑牛，它拉着一架耕犁
父亲躬身扶犁，母亲在犁铧掀开的垄沟撒下种子
就在它回身深耕下一垄的瞬间
它带铁的蹄子把我的脚深深压进了软土
抑或我并没有看到一头牛，我只是看到一群牛虻
在河边嗡嗡飞着，它们在空气里留出空白
那恰是一头移动的牛的轮廓
我看到，正是这只空无的牛，牛虻围着它
缓慢走在北方的晴空下
像古老的农耕之神从已逝的时间里还魂
▓ 心灵之约
母亲走了几年后，轮到父亲离开
当他们走了多年，我重回这里
看到太多他们亲手培植或抚摸过的事物
山半腰起伏的松柏，芳香的果园
院门口，两棵高过尘土的国槐在白昼闪光
梯田坝上，缺失温度的石块继续躺着
我坐在其上，父亲也曾坐过
细窄的山路穿过草丛，一直从河边爬向山顶
我与它们都曾有过故事
那不过是重复父母的往事
如今，当双亲化为空气，旷世孤单来临
这些事物也变得陌生
但仅仅一瞬，我就感到
它们沉睡，依旧怀有一颗生动的心灵
在亘古阔达的时空，在阻止不住的风里
亲兄弟一样，我与它们都需要相认
晴空中转世的鸽子，雨中呼喊的家族
以及上升的灵魂，下沉的肉体
就像但丁在天堂被天使贝雅特丽齐引领
——他暗恋一生的初恋情人
在地狱与炼狱，他也终将认出维吉尔
——“亲爱的父亲”，那个为他领路的伟大诗人
▓ 年轮转动
万古如黑夜，时间漫漫，我无能为力
只截取一段 ：就从 1964 年开始吧
那一年你在干什么，你老了吗还是正年轻
或许你刚刚出生，父母亲人年富力强
他们为欠产的土地奔波，为一株麦穗守在风里
那么 1974 年你在哪里，或许在山村小学读书
在田间劳作，在山坡上放牧
这么多年过去，你开始苍老，那座山仅抬高一寸
你恋爱了吗？当 1984 年来临，故乡风声鹤唳
爱情让你扭过脸哭泣
然后你抓紧分辨玫瑰与蔷薇，神秘的罂粟
它们关涉你即将要经历的失恋
1994 年，你走过最远的路径抵达何地
你穿过了海峡，小国土，或者手捧沙漠上一蓬干花
那时黎明刚刚来临，或白天的大雨早已停歇
2004 年，你还记得遇到过谁，依旧太多陌生人
与你擦肩 ：在同一轮太阳下。而镜子里
你望着自己的脸感到了茫然
仿佛有什么正离你而去
2014 年的世界印证了这一点，所有事物
陌生而疾速，就像苹果树的山谷改种了花椒树
太多新事物在 1964 年都没有听说过
而在 1974 年，你也想象不到
活在这个世界越久，反而会愈加陌生
2024 年你将拥有 60 岁，熟悉的人来过又都走了
他们走在了你的前头
陌生人就像从没来过人世，落叶滚动他们的姓名
就像吹动肥皂泡，就像一本书被一双手翻开
一页页，充斥年份的喧哗
就像天空飞过鸟雀，它们短暂地擦过流星而鸣叫
几十年，年轮转动，带动数字的轮辐
就像山川、草场、海水、众生、鸟兽与你同在
它们因你的存在而存在
喧哗拥挤又侘寂无声，万物如影子
它们也将随你的消失而消失
这之后，大地空洞，只有高悬的月亮
▓ 山冈
出生后，我最早认识的那些人
都已死去
现在，我还能记得他们的模样
更早的人，我没见过
可我从族谱里
看到过他们的名讳
他们都更早地离去
埋在了荒凉的山冈上
现在，我也开始衰老
肉体松垮、牙齿晃动，关节失灵
那些荒凉的山冈
随着一茬茬人的掩埋
正在荒凉的世道
一寸寸长高
不知道，要埋下多少骨殖
那向上的山冈和山丘上的小村庄
才能高过那些
向宇宙求救的信号塔
而更远地离开大地的苦难
▓ 每个时代都不荒芜
经常想象古人，先是月亮，后是月亮下的草地
毛驴驮着书卷，走在通往山居的路
他们是否也想象过今天的我们
就像我也会想象多年后的人，山高水长
我想庄子在世时
他绝想不到地球对面，未来的博尔赫斯
但庄子的时代并不贫乏
才有他那样的逍遥游
陶渊明的时代没有弗罗斯特
他也想不到，比他更早的维吉尔
他并不寂寞，沽酒，辞官，种田，独坐菊花丛
在东晋的土地上，写下饮酒诗田园诗怀古诗
尽管六百多年后，他的名字
才被苏东坡拂去蒙尘，引为前生
杜甫也经由多年，被后人请上神坛
他的时代没有米沃什
但他写出了唐朝的史诗，他的逃亡与流浪
而虚古镇，不会再有人继续写诗
除了灰椋鸟，这个隐在山里的异乡人
当然，我也偶尔写一些
似是而非的分行短句
我说过，我从不是诗人，我想不出
灰椋鸟之后多久才有另一个陡峭的人诞生
就像早已熄灭的星辰
在它们之前，远古星空灿烂，吹过一阵一阵的风
在它们之后，未来夜空，是否依旧繁星满天
▓ 我就是这样看到时光离去
西山脚下的小村庄阳光退去，进入幽冥
那时，我在东山脚下的小村庄访友
落日的光辉还照在房屋、畜棚与儿童身上
眼前一片明亮
我向西山看去，那里起了烟岚，倦鸟归巢
祠堂、小学校、干草垛消隐
在东山与西山之间，田野开阔，河流波动
农民抓紧一天最后的时光
他们身上夕照余晖，我的心里一层锈色
时间正一步步从庄稼、鸟背上消失
直到昼光变成暮色，东山也进入夜晚
周而复始，缓慢，恒久，循环
我就是这样看到时光的离去
▓ 一次
临近中午，我还在纵深的山谷割柴
别人要么回家吃饭，要么赶着牲畜下山
去河边饮水
我直起腰，返身回望
梯田依次向上，树木、庄稼簇拥着隆起的土丘
烟岚中的鸟雀神秘地在阳光中摆渡
万物忘我，如其所是，在巨大的宁静里
它们无从知道，边缘处
我窥视到，无人之境中它们的自在
一亿年的山峰在我攀爬不到的地方继续高耸
我在山上、山下活了这么久，还将活下去
但从未想过要爬上绝顶
山脚村庄喧嚷，我从那里来还要回到那里去
远山遥远，一条河穿过东山与西山间的大小村庄
几乎每日我都要爬到山间劳作
只有这一次，临近午时，我一个人
站在这里，才感到我的体内贯穿着天地之气
像一场细雨落下，把我融进身外的自然
作品来源：《诗东北》2019—2020双年刊“第一季 · 春和景明”栏目，此稿为原始来稿，定稿以《诗东北》纸媒为准。
编辑：王芳宇 肖寒 制作：火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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