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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荐读】黄格:墙上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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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格,壮族,生于七十年代初,广西大化人,现为河池市文联副主席、大化县文联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著作权协会会员、广西书法家协会会员、广西摄影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公开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约50万字。出版有纪实文学集《大山见证》、散文集《聆壶散记》、新闻作品选集《时光印痕》等。
墙上的老屋
文/黄格

我不知道,当时是理智,还是不可理喻。说理智,可能是我想保持它的纯粹、它的位置、它的形象;说不可理喻,是兄弟们质疑我的自作主张,认为是对他们权益的无端侵犯,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可事实是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我说的是老屋,大山里家乡的老屋,父母亲建起来的那个干栏木楼,在风雨里飘摇了四十零年。
“亲爱的老屋,不大的窗户,阳光撒进来……我亲爱的老屋,有你陪伴我的孤独,那时生活有点艰苦,爱是我们唯一的财富。”这是水木年华《老屋》的唱词,唱到了我的心窝。
是的,爱,看不清摸不到,却是熨帖于心挥之不去的财富,让老屋长到了灵肉里,生了根,枝繁叶茂,扯疼了远眺的目光、牵住了远行的步履。为什么把老屋推倒了?我的理由勉强却似乎无可辩驳——它没倒,只是挪了地方,挪到了我们流浪的心里头,不能让它没了烟火的日常抚慰,不能让它在孤独中突然没了站立的姿态。那时候,我跟二哥说,找个好人家,不在乎给多少钱,只要把它妥妥帖帖放下来,好好收了去,日后可以“托生”呢!元代谷子敬《城南柳》说:“着他手砍了他土木形骸,教柳树就托生在杨家为男子。”我想,我们的老屋为什么就不可以托生了呢?它是有生命之物,所以把它岌岌可危的身躯拆卸了下来,让它的灵魂转生在我们随处看到的地方、随处触摸的物件上,这份爱就没有离开我们啊!
我的愿望遂了心,所以老屋现在是一只小猫咪了吧,蹦蹦跳跳的,跟了我睡觉吃饭,跟了我奔波喜乐。它那么的纯朴可爱,眨巴着眼皮,敏捷地跳到书桌上,和我看迷离的言情小说,接着攀爬到墙上,窥视我现在稍微阔绰的生活。它有时候高兴、有时候担忧,阳光伸出手来,触摸着它健硕的肉身上那绵密的毛身,那应该就是瓦片、茅草、栅栏、板木、窗棂……
记得那个斑斓炎热的夏天,阳光挥洒自如。老屋里,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一会儿喧哗戏闹,一会儿安静隐秘。轮到阿峰寻找,他闭上眼睛的三五秒钟内,我们便有了隐身之处,不知是谁,早已发现侧屋的一根木头可以移出口子来。从这里钻出去,屋外的石缝下面,是父亲置放的木桶蜂窝。蜜蜂嗡嗡叫唤着飞舞,有一两只停在了我们的手背上,我们不敢有丝毫动静,只偷偷把脖子深深缩到脏脏的衣领里,内心的恐惧似乎压倒了刚刚的窃喜,然而又相互递出眼神,坚守来之不易的成功,假如被蜇那么一下也没关系吧。我们骄傲地露出笑容,但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是阿泽家的小狗,误解了我们的行为,跑过来狂吠不已。阿峰破涕为笑,并指使小狗对我们展开攻击,小狗并不领情,很快哼哼哈哈摇头摆尾示好,蜜蜂也听话的从我们身上撤离,我们便又小心地从那个口子退回屋子里。
或许,此时老屋也是在和我们捉迷藏,它隐藏到时光的某一个角落,怀揣万般情思万般愁,怨物是人非,惊世殊事异。不一样的是,它永远走不出来了,不再让我们所“见到”了。幸运的是,我有一天用相机随意地把它拍了下来,当时那扇锁着的门,我没有钥匙打开,说实话,我更多时候是不愿意走进去的,那会有多伤感,到处的蜘蛛网,厚厚的灰尘,冷却的灶台,渐渐腐蚀的边边角角……我承认自己的多愁善感和怯懦,所以选择回避是最好的态度、选择沉默是最好的妥协。大约是马年的夏季,我给一位刚走出校门、从外地到瑶山工作的油画家,把老屋画了下来,把它挂在了县城住房的墙上。照片拍在冬季,屋后杂乱的椿树、李树、柿子树枝干萧索,稍远的两三棵老柚子树依然浓绿,灰蒙的后山衬托暗红的瓦片、灰白的木板,以及屋前青灰的石阶、堆放着别家建楼房剩下的水泥砖。照片没有后期处理,画作也没有渲染,素淡静雅。
画作挂在墙上,抬头一瞥,就能“见到”它,便恍然若梦,随之内心纯净、踏实。

我的家乡在桂西北,云贵高原东南斜坡,都阳山拱起的广西最密集的连片石山区。那里,上帝与恶魔在较劲——上帝留住了它山石雄伟的奇异原貌,魔鬼却偷走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水。“除了沙漠,这里就是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了。”外边来的人,睁大惊疑的眼球,无一例外的感到震撼和感慨。
小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走出大山,便以为,地球上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子。然而,当放眼大千世界,便如同饥荒者面对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我垂涎三尺,也诚惶诚恐。认识于人生,是财富的积累。认识于自然万物,是价值的发掘。1995年的春天,一位名叫宋林华的生物学家、中国申报世界遗产首席科学家来到这里之后,他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述这片山海,人们便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审视它;2009年的秋天,我的家乡成为了“广西大化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 ”、成为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旅游胜地。
密集的山峰和洼地,是家乡独树一帜的标志。洼地被壮家人称呼为“弄”。我的老家、我出生的地方,是公园里2566个弄中的一个,不深不奇很平常的一个。公元1840年,农历鼠年,西方列强像一只只老鼠,在古老封闭的满清王朝的大门上撕咬出一个个洞口,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家族154世祖,我的太祖连公,迫于饥荒,惧于战乱,便背起一个小行囊,孑然徒步从约70公里远的都安县高岭镇龙洲村,攀岩穿藤,来到这片深山老林,搭起寮房,刀耕火种,开荒造地,娶妻生子,把香火燃烧种植了下来。
太祖拓荒的这个洼地,就叫弄项屯,应该离三分之一平方公里差一点,在山海的腹地毫不起眼。“项”是什么意思,从何而来?是原本有的,还是太祖给起的?无从得知。《辞海》中“项”意为颈的后背,引申为冠的后部;另,意为“亢直,倔强”,或“隆起,肥大”。这样的意思,不识文认字的太祖当然不知道,且当时称呼弄名用的都是壮话,而“hang”的壮话也没有明确的意指。
弄场北面,山直立,如马之项背、背之脊梁,向东奔去,至东面坳口之上嘎然而止,又如马首,鬃毛飞立,势如千钧。南面,老屋的正前方,一山挺直铺开,中间有一条沟痕,上深下浅,赋予了山的立体感,像斜立的书本,在面前打开,蕴含着美好的寓意。我八、九岁的时候,就跟随父亲迂回到前山的后背,那个稍斜而下的山坡,令我终身难忘,我第一次看到了原始森林的样貌,有小山崖上两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有成片二三十米高的林木,有腿臂粗大的藤蔓绵延缠绕,有粒大水多的山野葡萄可以充饥解渴……后来,我十几次带上小伙伴背着柴刀去到那里,有时候,我们每人只砍一棵树,分成几节,然后艰难地扛到前山顶端小坳口,往看不见底的山下抛,往夕阳照亮的屋顶的方向抛,飞下去的木头就是我们上学读书的希望、美好的希望,那是多么模糊的希望。
我们家的弄场和周边所有的弄场一样,山四面围拢着,从指缝般低陷的坳口进出,有的通往山外的世界,有的用与别的弄场往来,有的是作种地砍柴放羊的。亿万年以来,流水冲刷,把山上的泥土一点一点地,赶羊群般汇聚到洼处,日积月累,便覆盖了嶙峋石牙,长出灌木丛草,留予迁入者伐枝掘根、垦荒种植,至后来“有土之处皆开垦无余”。一般,弄场从平底至山腰的石块间种玉米红薯,往上则悬崖乱石、草藤山林。
人往旺处走,鸟往高处飞。在七百弄国家地质公园,两千多个弄场,有人居住的不过三分之一。而在弄场之中,人们也要择佳地而居,或者说“风水”、“堪舆”,欲借助于自然界的力量、宇宙的大磁场能量,实现“天人合一”的理想。
我们弄场的几户人家,当是曾祖之上,家居是坐西朝东,那里遗留着平整的一排青石砌起的房基,后来上面是高产的沃土。自我记事起,我们的住房一律的坐北向南。自然,或许是屋前那本挺立的“书”,它打开的魅力吸引祖辈的目光,希望书香之气滋养濡染子孙。有寄托就有梦想,有梦想总是好事。“自苦雄才多磨难。”逃难而来的祖先,最初想的是活命,到了祖辈这一代,迎来新中国,才在内心深藏小小的期许,然后乐观地相信未来,正如我们住房的变化一样。

父亲在他们同父异母的几兄弟姐妹中是大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姐和大哥相继出生后,祖父三间简陋的木瓦房里挤了十多个人,实在是不方便。父母亲心知肚明要面临的选择和担当。然而,在那个年代,大山里的家庭,吃饭穿衣是生存的头等事,造屋建房绝对是登天的事。
一天,山腰差不多建成的公路上走过几个人,年轻的母亲恰巧在山上割草,听到说话声,赶紧坐到阴凉处歇息躲避。走到近处时,一人指着弄场里长几棵芭蕉的地方说,那是块好地,宜建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母亲暗自高兴,回到家悄悄跟父亲说了这档事。父亲赶紧实地考究,又同爷爷说了,都觉不错,肯定也请了所谓的风水先生帮忙物色吧,于是就选定了。
不久,父母砍来木头、割来茅草,就在那地方搭起一个简易茅屋来,正式另起炉灶了。那也许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境况吧。父母在世时,我没问及,待他们突然间离开或无法言语时,我只能听到叔叔们说出几个“难”字,然后感慨当年的苦、如今翻了天的生活。
艰难是不是另一种浪漫呢?我的父母不会知道浪漫这两个字,他们只知道这样的生活不能延续太久,生存不仅仅是住的问题,还要具备农村家居的种种要素,更何况他们时刻要迎来后面出生的孩子。他们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就在这里起步,艰难苦涩,也有欣慰自豪。我的父母亲,有农村家庭主人的一切优良品质,我一直这样认为,旁人也常常在我面前这样夸赞。他们的勤劳、坚韧、善良,像山上的金刚木,木质坚硬,纹理漂亮,果红花香。
人类从原始社会的掘洞、构巢,到后来的垒石、架木建筑,再到今天砖混、轻钢等等各种构架,建筑与时俱进,不断适应人的生存和生活需求。父母的奋斗目标,当然是建一栋“干栏”,在弄项这个弄场的高处,在过路人无意中说出口的那个地方。高温潮湿的南方,在七千年前新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始建干栏居屋,其实“考其所以然,盖地多虎狼,不如是,则人畜皆不得安。”(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干栏木楼通风、防潮的作用,倒是最大好处。如今居住的混凝土楼房中,回潮是大多数人所烦心的。父辈人建房,沿袭祖传,用料就地取材,工艺尽己所能,居安为所愿。弄场地势陡,坡度大,在岩石连绵的半山腰建造房屋,倒是稳固坚实,又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光线充足,遵循了自然规律的法则。
父亲沉默寡言,动脑动手多。作为大哥,他首先要接受父辈的教育熏陶,学会如何做人,并从小开始做家务、看护接连而来的弟妹,然后为父母担责分忧,慢慢掌握农家人一般手艺,种植好庄稼,编织好藤条竹篾,侍弄好那些粗糙的木头石头,当起家里干活的好手、弟妹们的楷模。是追求幸福也好,是生活所迫也好,父亲作为大哥的形象,是在日夜艰辛劳作刻苦学习中树立起来的,是从建家立业的踏实步伐中树立起来的。
自己动手建造一座房,这无疑是山里人的无上荣光。

一天凌晨,微凉,露水躲躲闪闪在草叶间。父亲站在弄场中间的那块巨石上,满是补丁的衣衫在风中微微飘动,足足半个钟头,他一动不动。这个小小的弄场里,他要建起第三个干栏木楼,而衣兜里空空荡荡,一家人还要常常面临饥饿的困扰,拿什么来构筑自己的梦想呢?又能停止即将迈开的脚步吗?
爷爷对他说,我无力照顾你,你有的是力气。
是的,年轻的父亲有的只是力气和梦想。在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大山男子汉,父亲沉默而坚韧地面对一切,像一根压在石头底下的竹笋,顽强地生长出来,一节一节长向蓝天,和云朵对话。
“干栏”的房顶为“人”字型,整个房子也像站立着伸开双臂的人,骨架分明,魁梧高大。臂为檐,遮阳防雨;腿为柱,顶天立地……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可父母亲要上刀山下火海,攀登属于艰难岁月的珠穆朗玛。白天、晴天,他们要跟大伙挣工分养家糊口,那力气使得一点不含糊。趁早贪黑,阴雨下雪,在集体出工的每一个间隙,父亲攀爬到山上,为房子的每一个构建挥洒汗水,饿了吃野果,累了坐在树下抽几口旱烟,下山了还要给孩子带几串野果。母亲侍候家活,眼勤手快,家里家外,一刻也没停,还要心疼劳累的丈夫,偷偷节约自己的口粮,待夜归的父亲能填饱肚子。
父母亲的婚姻和生活,只有相濡以沫,只有心知肚明,他们不会表达甜情蜜意,而家长里短的交流甚至吵闹,就融汇了他们全部的心思和相互依靠的那份温暖。简单的生活,淡淡的滋味,往往可以创造奇迹。
一次次,父亲一身破烂而潮湿的衣衫,走进茅棚的时候,母亲赶紧端来一盆凉水,让他先洗洗满是污垢的手脸,然后换上一盆暖水和一张毛巾,待她定睛一瞧,发现了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便轻轻问了句,重吗?父亲也是两个字,这点!
只有那一夜,父亲进了门,就坐在那里卷起旱烟,就着煤油灯点了火,吐出浓浓的烟雾。其实,父亲不好烟,也不深吸,通常在酒桌边浅浅地喝、浅浅地抽。母亲问了,也没应。闷坐了一会,他又很快洗了,好像想通了什么。原来,在后山,父亲砍了一根中意的大树,是做柱子的好材料,他高兴得独自偷偷地笑,顺势就把它放下斜坡,没想树大力猛,中间碰上锋利的石尖,剐出很深的沟痕,做不了大柱子了,只能降级利用。父亲对挫折并不太上心,他可惜的是好木头。母亲劝说,不要太逞能,该请人帮忙还是要请的,缺吃的东西就先借呗。
险峻的石山上,父亲年轻的脚步沉稳而坚定,与虫鸣兽嘶合拍,与日月星光同行,一根一根木头,从山上挪到山下,小的自己扛了回来,大的要请别人帮忙一起抬到将要建房的那片地块边。
在忙碌的日子里,父亲穿针插线地用锛凿斧锯侍候它们,边学边做,边做边学。锛子,锯子,凿子,斧子,刨子,锤子,钻子,铲子,尺子,锉,墨斗,不是每一个物件家里都有,大半是借的,然后一件件购置了又把别人的还回去,它们在他的手里,从生疏到熟识。每一根木料,犹如一头牲畜,侍弄好了,全身就是宝。锯切、斧劈、凿孔、刨光、铲削,划墨、制榫、制铆、拼构、斧正,从力气活到技术活,父亲并非一画一准、一刨一准,学习的代价是付出,废掉一块板子,积累一点经验。其实,在小小的弄场,没有木匠,有钱的可以到外边请来,没钱的就四处请教摸索。邻家叔叔弟弟在帮助他们的侄子大哥,也在其中学,也在琢磨着念想着建自己的房子。
那些大树木,做不了柱子,就要拉大锯做木板;直直的好木,要做梁板的,也要拉大锯。劈、刨、锯之前,先要弹好墨线。木头放到木马上,父亲拿起墨斗,带铁线转轴,卷着棉线,把线锥“嗞”地往木头一端扎了,带着墨斗拉往另一端去,线轴在墨斗里自个儿咕噜咕噜转动,线从墨汁中穿过。他弓着腰定在那里,瞄了又瞄,再直起身从头到尾看一眼,面前的木头整根便横进了他的脑子里,第一条线也画在了心头,下面的线自然依次排开。
拉大锯是需要两个人配合的。木头固定在支架上,两人面对面,一个躬身站在上方,一个弓腿站到下方,“亮开腋窝端平锯,身不摇摆腿不晃”,一推一拉,推得猛,拉得柔,肩助肘推,回环往复,不紧不慢,锯齿沿着墨线“呼呲呼呲”噬啃着木头,一点点往下走,锯末纷飞,清香的气味四处飘开去,父亲的脸上浮起一丝丝笑意。
干栏木楼,在于“木”。父亲围着一根根木头转,梦想就像刨出来的木花,薄薄的瓣,卷成一团团的,在阳光下透着暖色的微光,精美的木纹若隐若现。

吃“大锅饭”的年代,土地是集体的,好在小小的山窝通过集体的力量砌石固土,原来陡斜的石山坡,造成了一台阶一台阶的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命,玉米豆苗在那里欢天喜地地生长。父亲希望自己的房子,和一根玉米一根豆苗一样赶快长出来。
建造干栏木楼,要打地基、做石础、砌粪井,这些需要石料。打石料不能动集体的土地,只有从造房子用的那块小小的乱石坡整出来,要到一百多米开外的山脚去找,然后抬回来。
石料用的是无处不在的青石,这种地壳中分布最广的灰色或灰白色沉积岩,俗称石灰岩,明代诗人于谦《石灰吟》中“千锤万凿出深山”说的就是它。当然,取材方便,密度小易敲凿,耐风化又环保,好造型好磨光,这些特质让人无法绕开,可农家人知道好用就行。青石就是普通人家的俊俏姑娘,嫁到哪家都合适。
虽然山里遍地都是青石,但自然造型五花八门,适合采用的稀缺,当时又没有条件开山采石,只能在浮石上花心思,即使发现它露出地面一小棱角,也要用锄梨、钢钎把它开挖出来,最终大多还是要摆上不同的用场,或变成碎块,都能成为屋里温暖的一部分。
父亲有耐心,做事可急可缓,急时火燎,缓时抽丝,会用心专注于一个事情,也会照顾方方面面,生存的需要把人的品质一点点磨砺出来,最终他也是一块石头、也是一根丝线。
经过锤打凿击出来石柱、石块,披着满身的花纹,仿佛穿了一件朴素的青白条纹花衣,一块接着一块走到一起来,又被父亲调训,有规则地排列到各自的位置。建房的地方,巨大的石板斜插下来,屋子的后小半就搭到板腰上做成二楼地厅,前面打基填平建出一楼的猪圈羊栏,因地制宜,后高前低。东面躺在那里的一块巨大“牛屎石”,又硬又黏,铁锤钢钎人力无法撼动,真的是闹心的“牛屎”,只好由着它。
山窝里的泥巴,土黄,肥沃一点带黑色。然而,在我们山弄东边坳口偏南的悬崖下,一个水塘边,有一片泥土是红色的,手一抹,光溜溜的,它粘合性好、致密度高,是烧红瓦的优质材料,方圆十几里少有。
干栏木楼,石料垫在下负重,瓦片盖在上挡雨。制瓦烧瓦手工复杂,耗工费力,母亲劝父亲说,先盖上茅草吧,我早晚上山割回来,你费些功夫编织就可以了,先顶上几年再说。父亲也知道眼下做不了的,但他说如果别人家做,我们就搭伙先做一间半间用的也好。父亲有点不甘心。
后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在那个制瓦工地玩。大人们整出下方一块低洼平地来,随后把红泥从上面搬运过来,放了水泡三四天,就拉牛过去反复踩踏,后来大人小孩一起下去踩踏,大人更多踩的是牛蹄没有踩到的地方,也把里面的小石头捡出来,小孩踩的是好玩,玩得全身上下都是红泥彩妆。踩到黏糊均匀,就堆成一个个方块备用。
大人制瓦,就像变魔术。他们用弓线横切一块泥片,套贴到模具盘的圆筒瓦模上,围成一卷,把多余的扔到一边,右手拿弧形木具反复转动锤磨,直至均匀光滑,然后竹刀从上面平切,上大下小齐整,便连着瓦模放到另一边平地上,把模具手柄往里一合,瓦筒胚子就立在那里,一个胚子四张瓦片。待胚子干透了,轻轻一扣,圆筒从沟槽的地方折断,变成四块瓦,再把它们摞在另一块平地上,腾出地方来。
最红火的当然是烧制阶段了。把瓦片有序地装到石窑里,然后用旁边的碎土把窑封严,就开始烧窑了。大人们不间断地往敞开的烧火门抛填柴木,夜晚火光映亮半个山坡,星点飞溅,小孩们久久不愿离开,饿了在火口边烤红薯或玉米吃。
烧窑大概要三天三夜,掌握火候是关键,时时留心,处处在意,全方位研判,过火候了瓦片变形粘贴到一起,火候不到半生不熟,算是白费功夫。通常判断瓦烧得到位没有,就用青石片在瓦背一划,一条白线跳出来,成了!否则,没烧熟,勉强用了也不耐久。我喜欢在瓦上画线,大人就教写123……大概数学入门是那时候开始的。
两千多年前,中国人就开始用瓦盖房居住了;可两千年后,父亲历尽艰难困苦,用了几年时间,才把两间房顶遮严。父亲明白,生活不只是一石一瓦,它是酸甜苦辣的雨,你保持火星跳动一样的乐观,它就会给你应有的回报。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的房子就要站立起来了。
秋风一阵阵吹过。地里还没有收割完的玉米杆,戴着白花花的苞谷皮在摇摆,一只蜻蜓轻盈地停在枯干的黄叶上。山坡上,小叶石楠的红色小果,和黑色的山石榴果,将会成为鸟和野兽的美食。
是的,秋天,在集体哗啦啦收回种植的玉米,分配了各自挑着回家后,人们就开始进入较为休闲的时光,父母亲抓住秋冬交汇之际,也是粮仓充实的时候,要把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立起来。骨架支在那里,然后一步一步赋予皮肉,时间跨度长一点都能过得去的。
起脊房,繁琐。干栏式建筑,大约4000多年前就开始挺立在八桂大地的波谷山间弄场。其各地有别,形态不一,常见有全木结构、石木结构、砖木结构、土木结构,我的家乡多是全木结构的。
全木结构建筑,上、中、下三层,人住在中层,下层为禽畜圈,上层储存粮食和杂物,当然也可以当卧室。这种建筑体现壮家文化的传承、漫长岁月的历练,呈现浓重的烟火味道和朴实的文艺气息。父亲回望原来自己出生和生活的老屋,有那份割舍不了的眷恋和情感,又有那份延续传承的坚定和梦想。他的步子,是大哥的步子,也是大哥的艰难。
那年月,集体的力量很重要,做大事都得相互帮衬的。农家人朴实心正,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好,想着别人的好,觉得差不多,所以出出力,是实实在在自己能摆上用场,而不是别人欠了自己,如果加上简单的饭菜、一两杯酒下肚,倒觉得是修来的福。
尤其是起山墙,三四个弄场几十个人都聚拢而来,热热闹闹,好像不是来帮工,而是参加一场表演,展现自己的才力。父亲兴奋而忐忑,然而这一天的主演不是他,主演是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他们理所当然站出来,指挥这一切,保证战斗的胜利。
参与战斗的人员,分作三部分,一边顶,一边拉,中间的几个人指挥,第一面山墙立了起来又从两边顶,然后把它固定住。那是一座山,三个木匠早已坐上去,像三只喜鹊,“脚登云梯步步高,手攀花枝摘仙桃……金银撒在宝梁上,荣华富贵万万年”,他们等待另一座山靠上来,然后定位、安梁、上檁、挂椽,最后要送上祝福的歌声。人们的呼喊声地动山摇,房屋的骨架在欢叫声中站在了那里,夕阳掠过崭新的横竖木条,闪耀着无法言喻的光芒。
坚实的地板或岩石托住石础,所有木柱都稳稳地立于石础之上,楼上出挑的地方还有挂柱,柱与柱由横梁和纵梁相连,用斗拱结构来接递梁和柱,两层梁间以瓜柱支承脊檩,解决结构、造型、承重之间的问题。斗拱结构把桁檀向外部挑出一定的宽度,伸出建筑物的深檐,以遮风挡雨,构造出更美的姿态。各部件则采用榫卯结合,相互咬合连接,合力协调稳固。
站立的干栏木楼,是凝固的欢乐、凝固的激情、凝固的汗水、凝固的音乐,在小小的弄场,永远是父辈们写就的诗篇、遗留的精神。
姐姐说,大约是1967年,新房立起来了,两间,先盖一半红瓦,另一半盖的是茅草;二楼木板不全,用柴木替代;围墙也只用木条和竹条,隔板也用竹席的;前门石阶也没有,出入走侧门……即使这样,父亲已很荣耀了,他接了祖母一起住,过上有脸面的生活。后来,父母亲一面维持家计、一面供五个儿女读书、一面把房子完善,还在东面修了侧房、在西面加了一间房基,以备孩子长大了续建。
老屋的二楼,屋尾石头砌起来的泥板地厅,中间厨房,西侧为母亲的房间,东侧为磨坊、水柜,连着就是祖母的房间;前厅堂屋,前门直通,正对高高置于梁上的神台,没有阁楼,通畅亮堂,后来在侧面安排了两个床铺,东间是吃饭待客的地方,也是男性睡觉的地方;东侧小房间,是姐姐的住房,她出嫁了就成了公用的。
小房间的外墙,倚着那块巨大的“牛屎石”。记得小时候,一个早上,我背着小小的书包,坐在上面,淌着眼泪,不肯走向坡下仅几十米远的学校,因为我身上的花棉袄,是女孩穿过的,奶奶从亲戚家拿来人家旧的。在我们家,母亲虽然每夜都就着煤油灯补衣裳,但还是那么几件,我们冷了,用烂了的口盅或小盆,装上一点小木炭和柴火,摇出火苗来,烘暖我们的小手、我们的身子,待回到了家,就一直蹲在火灶边,等待锅里热气腾腾的饭菜。

老屋在高处,从东边坳口和后山公路走下小路来,首先到我家门前。父亲好客,迎南来北往的人,家里有一点好菜好酒,也少不了弄场里的男人们,所以常常有欢声笑语。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日子过得紧,然而他们没让孩子辍学、没让客人进门白坐,精打细算的生活如潺潺流动的泉水,跳动着朵朵浪花,跃动着一个个美丽的音符。
后来,屋里多了石臼、石磨、石水池,木桌、木仓、木柜,屋前多了石阶,屋后多了晒坪,家里添置了缝纫机、单车,公路也建到了家门前……父母用自己的勤劳,为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增加亮色,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再努力,也没赶上儿女离家远走的脚步,直到有一天,他们也离开了自己建造的房子。
我们小的时候,直到我排行第四降临人间,依然在同辈中年纪是大的,所以同辈的孩子们,总会被我们“号召”到家里来,玩石子棋、捉迷藏、打陀螺之类的游戏。家是最好的游乐场,没有天气的影响,能随处找到玩的器物,玉米粒可以当玩具、地板可以画棋盘、剑麻叶可以拿来刨丝编绳子、角角落落就是隐藏的好地方……干栏屋子,有着研究学者讲的那些优点以外,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比如在厅堂开个活洞就能喂牛羊、在任意一根梁上吊根绳子就能荡摇篮……当然,它有它的缺点,冷风可以从任何一条缝口吹进来、屋上的瓦片会不时移位漏雨,要说防盗那是痴心妄想的。
家总是家,徒步到几公里远的村小学、乡初中读书,一到周末,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家,宁愿受体力活的苦,似乎父母的那一声责骂、那一顿饭菜,就可以俘获我们的心。到了更远的地方学习和工作,走进久违的家门,便感觉自己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是一个小孩投进母亲的怀抱。温暖这两个字,其实没人能说清楚。家是温暖,关爱是温暖,责骂也是温暖,谁叫我们永远是孩子!
孩童的时候,我们几兄弟在家里闹翻了天,年纪一上,似乎一夜间生疏了,全变成闷葫芦。姐姐想要一点枝蔓的生机,可我们却爱理不理,不过丽表姐一来,不折腾出欢快也要给她折腾出来,嬉笑怒骂,就像她的课程。家的里里外外,楼下楼上,她比我们熟稔。她经常在三楼临时摊个床铺,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
我经常霸占侧屋的那个小房间,房间下面是粪井和猪圈,浓郁的味道从小小的窗口飘进来。可我不去想它、厌恶它,因为在这个独立的空间,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写字,能够不理会外面来了什么客人,只有父母喊吃饭了才露面。有很多夜晚,已是凌晨,父亲会给我送来满屋飘香的油渣、烤玉米、烤红薯,让我顿觉占有了更多的爱的奢侈,然后我恨自己笨,总是记不住东西,总是反反复复折腾脑瓜。我在房间的木头或木板的墙上贴上自己写的字,有些甚至贴到厅堂的墙上,是有点炫耀的意思,老家成了我书法的第一个展厅。当然,墙上也贴有伟人的画像、刘晓庆的画像,还有旧报纸,等等。
老屋在深山里、在小小弄场里,像大地上的一粒米,像草木中的一朵野玫瑰。每天夜晚,屋里亮起煤油灯,微微的暖光从缝隙和屋檐下透出来,幽灵一般,却那么充满诱惑,时常在我的梦里闪现。在我一天天变老、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中,老屋意味着什么?
如今,老屋在墙上,色彩灰蒙,古香古色。我端看时,想着生活在里面的人和事,想着它朴实的美。林薇因写道:“建筑上的美,是不能脱离合理的,有机能的,有作用的结构而独立……”如今,城市的建筑,风景区的建筑,所有的都尽其美,尽其所映射的辉煌时代。老屋所在的那个地方,也被我们四兄弟用现代机械推平了,建起了一排钢混结构的楼房,作为一份乡愁留在那里,所有的日子似乎已归于安静,弄场里长年住着我的两三位叔婶,陪伴着越来越多的飞鸟虫兽、越来越茂盛的花草林木。
在小城里,我换了几次房子,今后可能还会换,或者不断翻新,都是因为我们想要的生活、所拥有的生活。老屋在墙上,在记忆里,也在生活里;老屋在墙上,在诗歌里,也在灵魂里;老屋在墙上,让我看到时代的变迁,看到怒放的时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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