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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峤|祖父头顶上的伤疤《大文坊》散文选刊(总402期)

南峤,籍贯江苏南通,现在栖居上海。当过农民、工人、军人、中学教师、新闻记者编辑、国家公务员。盆景艺术作家,作品在全国、省市展览中获得金、银、铜奖。热爱文学,业余创作发表一些小说、散文、诗歌,有的在征文比赛中获得金奖、一等奖。
南通这座千年古城,现在是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但在20世纪以前,由于地处长江三角洲北翼的一个角落,浩瀚的黄海切断向东的陆路,滚滚长江又似天堑挡住南下的步伐。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得一隅,还可以享受世外桃源般的岁月静好呢。
那承想,1937年8月17日,侵略者还是“光顾”了这块风水宝地。广阔的天空畅通无阻,日军飞机突然对南通城实施狂轰滥炸,连医院、学校、居民区都不能幸免。几天时间,伤残罹难者无数,惨不忍睹。1938年3月17日,日本海陆空三军5000余人又凭借坚船利炮,从长江上长驱直入,占领了南通城,随后又在乡镇各地建立据点,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面对日本侵略者,不愿做亡国奴的军民奋起抵抗。我的家乡在南通城东北方五六十里处,范仲淹带领人民修筑的防海潮堤岸西侧。除了正规部队,当地群众也自发组织成立了一支抗日队伍,专门打游击战,凭借地利人和的优势,神出鬼没地把敌人打得晕头转向。那是1938年的一天,那支队伍上派人找到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身体尽管不能用健壮如牛来比喻,也还是比较精悍的,耕地耱田、落谷插秧是一把高手;鱼米之乡水网纵横,捕鱼捞虾、游水撑船也是一个好把式。更重要的是,他正直、善良、勇敢、机智。抗日队伍信任他,交给一项用船从水路秘密送人去执行任务的差事。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待到半夜三更,人们都进入梦乡,鸦默雀静,万籁俱寂。祖父不点灯,不声张,连家人也没告诉,蹑手蹑脚、熟门熟路地摸到水踏子边,跨上了自家的小木船。
我家屋后是一条比较宽的沧河,向西之后弯弯曲曲通长江,往东之后蜿蜒绵亘达黄海。
他沿着河边,竹篙一下子插到水底,身子向下往后使劲,犹如蜻蜓点水,船儿行出几丈远,吸三四台水烟的辰光就到了和抗日队伍秘密约定的地点。船停下,不用言语,也看不清对方面目,一个黑影身轻如燕地跃上来。未敢作片刻停息,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人送至目的地,祖父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高兴早了。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只是人们美好的愿望和祝福,其实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大祸即将降临祖父头上。就在返回途中,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背着枪在岸上巡逻的日伪兵。他们发现了我的祖父,逼停小木船。日本兵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什么,伪兵操着主子的腔调吆喝着盘问:“深更半夜的,什么的干活?”我的祖父虽然害怕但并不慌张,原来早有准备,在船上放着几张在水里浸湿的渔网,镇定地回答道:“打鱼的。”日伪兵并不轻易相信,上船一查没有鱼,二话没说就把我的祖父强拉上岸,用三八大盖步枪抵着,向下按住逼迫跪下。祖父热血直往脑门涌,是可忍熟不可忍?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双亲。
他在1906年建的骑岸小学毕业,那时还算是有文化的人,家中曾经藏有几百本书。在我小时候,他常捋着齐胸的胡子将《三字经》、《论语》、《孟子》上的“仁义礼智信”娓娓道来,将贝加尔湖牧羊的苏武、咏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等仁人志士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
几个日伪兵死死地揪住,我的祖父拼命地挣扎、反抗,决不屈服,像一头被强压住头的牛一样拼命挣扎着站起来。
堂堂中国人,虽是布衣百姓但也是有人格尊严的啊!他万万没有料到,阴谋已经产生,危险正一步步靠近。一个鬼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另一个鬼子走到后面在他头顶上架起了三八大盖步枪上的刺刀。祖父使出洪荒之力猛然向上立起,两个鬼子故意倏地一松手。他终于没有跪下,昂首挺胸地站立了起来,然而只有一瞬间。祖父的头正好被横在上面的刺刀劈个正着,没能保持住站立的姿势,倒了下去,血流如注。日本鬼子魔鬼般地仰天狞笑,扬长而去。
我的祖父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用手紧紧捂住流血的伤口,然后脱下一件衣服缠在头上。雄鸡刚报晓的时候,他满脸是血跌跌撞撞跑回家。我的父亲那时才八、九岁,吓得浑身发抖。我的祖母赶紧抓起一把香灰敷在伤口上面,据说可以止血消炎,其实也别无他法。此后许多年,祖父一直莫名其妙地头痛,查又查不出什么病症。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然也有概率的侥幸,但是,这一般是安慰语,不然就没有“屋漏偏遭连夜雨”的祸不单行。我的祖父劫后余生,那曾想,几年后中年伤妻的飞来横祸的不幸又落到头上。
1943年,日伪军在南通地区大扫荡大清乡,抢劫财物,杀害无辜百姓,奸淫良家妇女,吓得群众东躲西藏,男女老少都“跑反”。我的祖母那时尽管年轻,可有一双从小裹过的“三寸金莲”小脚,走路缓慢、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日伪军下乡扫荡清乡的时候如果不跑不躲,那就等于羊落虎口啊。一次,在“跑反”中,突然下起大雨。我的祖母更是走也走不稳,跑也跑不动,逃也逃不快。上面瓢泼大雨哗啦啦地下,后面日伪军的枪声啪啪啪的响得越来越近。俗话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我的祖母见路旁沟岸上有一片茂密的芦苇,就猫着腰钻进去。暴雨停了,她没有敢出来;日伪军的枪声歇了,她仍然没有敢出来。直到天黑,祖父确定日伪军已经远去,才急急忙忙去接把她搀出来,抱回家。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祖母发高烧不退,请当地名中医诊疗服药也无济于事,终致不治而逝,才41岁啊。祖父抱着她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许多年以后还说她很勤劳很贤惠很漂亮,后来终身未娶。
多少年以后,我的祖父老了,有一次拨开雪白的头发给我看到了一道如蚯蚓般的疤痕,给我讲了这段悲壮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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